楼主: 梦中魂 - 

原创长篇小说《铁骨钢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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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15 10: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29楼吾心插柳于2008-04-15 10:06发表的 :
我真的要赶紧跑,找个有人的地方呆会儿,还要找人收魂!
三魂落了七魄!活不长了。 [s:6] [s:6] [s:6]


柳柳莫怕,莫怕,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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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15 11: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31楼雨后馨香于2008-04-15 11:13发表的 :
谁在欺负我家柳柳呢?[/quote]
你家柳柳不欺负人家就菩萨显灵了。[s: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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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18 20:03:43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36楼天河月于2008-04-15 14:46发表的 :




别挑拨离间!

莫说俺多心
带个老爷们来,在俺身上瞄来瞄去的
羞得俺脸红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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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19 18:40:49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41楼天河月于2008-04-19 17:53发表的 :




看你 ,都谈恋爱了,还这么羞涩[s:11]


你好坏,干嘛在网上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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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7 20:56:33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47楼沛公看世界于2008-05-06 22:58发表的 :
    夫人做手术了,肯定安不下心来写大家不要急,


该不是探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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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7 20:57:23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48楼雨后馨香于2008-05-07 14:35发表的 :
楼猪曝光了 [s:11][/quote]
[s:10][s:10][s: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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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15:06:19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52楼沛公看世界于2008-05-11 18:41发表的 :
你母亲到你那去照顾你夫人,我知道,不是什么探长
     你没爆光,论坛里认识你的没几个


我的背脊麻凉麻凉的,总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s: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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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15: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57楼吾心插柳于2008-05-12 11:33发表的 :

俺家哥哥至今未娶,整个机会多好。


真嫁你哥哥了,天天跟你吵架,气死你![s: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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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15: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58楼雨后馨香于2008-05-12 12:02发表的 :

报告一下,我是那没几个里面的其中一个,o(∩∩)o



[s:1][s:1][s:1]

会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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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15:11:38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62楼吾心插柳于2008-05-12 14:10发表的 :
再不开始写我怕又要重头再看一遍了!别懒了,开始吧!


罐你的水去,天上太阳好厉害,很多人在等你。[s:1][s: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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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15:14:23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67楼吾心插柳于2008-05-12 15:11发表的 :

我嫁人!不跟你吵架。[s:1]
逃生去了,香香说还有6。3级余震,为了还能在这儿见到你,我得保条小命。


香香忽悠你的,慢点跑,别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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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楼主| 发表于 2008-5-12 17:43:16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69楼雨后馨香于2008-05-12 17:27发表的 :
我和柳柳活着回来报道了,o(∩∩)o

歪脚了没?慌慌张张的,送茶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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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22:47:01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72楼吾心插柳于2008-05-12 17:48发表的 :
张婷一个把一代词圣李清照的词作的圆满生动的女子,该是有灵性的吧?


与你一样[s: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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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22:48:14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73楼雨后馨香于2008-05-12 20:33发表的 :

郧西的茶也是香的,感谢老梦。[s:1]


欢迎天天来郧西品茶[s: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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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22:4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74楼草草于2008-05-16 22:40发表的 :
[s:1]


问好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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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20:5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生命从这里开始      
      第一章 睁开了眼睛

1951年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
上班时间还差一刻,王院长走进院长办公室就套上白大褂戴上口罩来到了216特护室。
216特护室是一间单床位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位特殊的伤病号:头上缠着绷带,腹部缠着绷带,两手和两脚已经被截去,也用白色的绷带缠着。整个病人躺在床上就像被削掉了树枝枝叶的一截树干,就剩那么斜生出来的四截枝茬。
“216夜间有什么异常反应没有?”王院长看着病床上的这个浑身缠满了白色绷带的躯体,轻轻地问守候在房间里的专护。
专护摇摇头,说:“体温仍然较高,一直在38度到395度之间波动,呼吸和心脏跳动还比较正常,没有其它不良反应。”
王院长仔细检查了病人的伤口情况,什么也没有说,抬腕看看表,就迈着沉重匆匆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这个伤员就是从朝鲜二五0高地战场上几经周折用汽车拉回来的朱彦夫。
王院长不知道他的名字,医院所有医护人员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医院只知道他是全连唯一活下来的军人。家住哪里?多大年纪?是普通的战士还是连队干部?他们无法知道。护送他回来的战士和医护人员告诉医院,在朝鲜前线一共有十二位特级伤员被运送回国,其他十一位都在护送途中被死神夺走了生命,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这位幸存者在决定运送回国前,脱出体外一丈多长的肠子被清洗塞进体内,头发被烈火烧焦,浑身满是血迹,衣服只剩下几块破片,就是当时在雪山的团首长也无法辨认他的身份。但团首长清楚地告诉护送人员,他是二五0高地那个英雄连队唯一一个心脏还在跳动的英雄,仅此而已。
王院长清楚地记得当时接受这个伤员的情景,他穿着的军大衣浓血斑斑,头上缠着的绷带早已是被血水染透的血痂,他的四肢冻得发黑,渗出的脓水散发着恶臭。剪开他头上的绷带时,几乎把所有的医生都吓得心直跳,已分不清五官的脸上,左眼竟然是一个空洞,肚子一道七寸多长的伤口在颠簸的汽车上又被震开,能看见那一道道弯曲的大肠……如果不是他的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真不敢相信那还是一个有生命的躯体。惨不忍睹的伤体写满了战争的激烈和残酷,震撼了所有在场的医护人员。为了从死神手里抢夺这条虚弱的生命,王院长没有犹豫,马上开始对这位无名英雄进行了全面细致的检查。在检查中他们发现,左眼的伤口有轻微的感染,如果触及脑神经系统,后果可想而知,除了左眼外,还有腹部、背部、肩部多处的伤口溃烂,手脚已经彻底冻死,全身上下所有的受伤部位都在威胁着微弱跳动的心脏。这极度虚弱的生命能经得住漫长难度较大的手术吗?王院长马上组织院内的手术专家进行了紧张而又细致的术前论证,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挽救这条顽强的无名战士的生命。
一天一夜的紧张,王院长亲自操刀,硬是看着手术后裹好了绷带,才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无名英雄牵扯着他的灵魂,睡梦中仍然能感觉到那被卸下的手足留下的悲壮,还有左眼那个空洞晃动的胆寒。他心里明白,有着丰富经验的医生们的议论,不是空穴来风的有意寒流,也许这个手术后的战士能持续三五天的心跳将默默地走向另一个世界,也许存活下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只能心跳的植物般的残体。时间在一天天的过去,除了那个战士的心跳从微弱走向正常外,身体持续浮肿,体温居高不下,腹部的刀伤还出现中毒性化脓,截去的肢体伤口不断恶化。为保证这颗仅能跳动着心脏的生命,他不得不一次次组织医生采取补救措施。于是,手术一次次地进行,肢体一次次往里截切……
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已经做了整整四十六次手术,王院长和几个手术医生累得精疲力乏。生命在输液中维持着,唯一能表明朱彦夫活着的,就是那若即若离的呼吸。
“我刚才仔细地查看了一下216的情况,感染的问题已得到有效的控制,身体浮肿的症状已基本消失,这是一个不小的胜利,持续高温还有待我们来分析解决,如果把这个疑难问题彻底解决,我相信216睁开他的右眼,因该是没有多大的问题的。”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朱彦夫的姓名,就以他住的病房号来作为对他的称呼。王院长看着手下,没有把希望说得太高,他知道这些“妙手回春”的能人们都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对216的起死回生大多已经失去了希望,但他还是尽量的鼓舞士气,“他们在前线奉献生命,我们为临床提供经验,救死扶伤是我们责无旁贷的职责,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用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来争取。”
一个反对的意见说:“王院长,您说得很对,就算216能睁开眼睛,他能开口说话吗?我们努力的结果只能使他睁开眼睛,也只能让216痛苦地看清自己的现状。我试想过,当一个垂危的生命抱着希望看到的是绝望时,那种心情该是何等的凄凉,那种精神的折磨又是何等的痛苦?手没有了,脚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话,连行尸走肉也不如,像这样的生命,我觉得还没有让他安安静静地离开更为人道一些……”
“同志,”王院长愤概地打断了这个声音,“别忘了,我们都是医生。在这里我再提醒大家,距护送人员说,有几个伤员在路途中反复念叨着祖国,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他们不怕牺牲不怕死,他们渴望的是回到祖国,据说他们在听到已经在祖国的土地上时,他们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那是对祖国怀抱的一种眷恋啊。如果我们能使216看一眼自己的祖国,也是我们对216的最好安慰,就为这,我们所付出的代价也算得到了汇报!”
反对者脸红心跳,既是在院长面前,也是在舍生忘死的军人情怀面前。
  
沂蒙山。张家庄。
翠翠自从把自己的玉照连同芳心一起交到邮局后,就莫名其妙滋生一种强烈的期盼,她在暗地里搬着手指计算着时间,她在入梦前想象着朱彦夫收到这封来信时的种种心情。这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的一种既复杂而又单纯的奇妙,这种奇妙让翠翠把照片中的朱彦夫深深地刻在了心里,变成了活生生的形象在她的想象空间里晃来晃去,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模糊,是那么贴近,又是那么遥远,是那么令她充满激情,又是那么让她感到不安。
翠翠开始对着镜子欣赏自己了,每天早上起来总是对着镜子把满头的乌发甩到隆起的胸前,然后用梳子一下又一下梳得光溜顺滑,认真地编成辫子扎上红绳一悠甩到脑后,再对着镜子欣赏拖在背后的这把乌黑,扭几下腰肢,非常小心的用指尖整理了刘海才走出自己的房间。
母亲懂得女儿的心思:“翠翠,是不是想到张家庄去看一下?”
“娘,”翠翠的脸上涌出火烧的云霞,含羞地勾下头,“谁说俺要去张家庄了。”
母亲笑了:“娘是过来人,想去你就去吧,顺便看看你姑姑。家里的事有娘在,过去了可以多在朱家住几天,唉,郑学英一个人在家好孤单的,你去了也能陪她说说话……”
“娘,您看您,都说些什么呀,人家,人家在队伍上出息了,还不知道看不看得上俺呢。”翠翠像吃醉了酒,手里缠着乌黑的辫梢,掩饰着内心的羞涩。
母亲咯咯地笑了:“你姑姑捎信来说,朱彦夫他娘喜得合不拢嘴,他朱彦夫咋会看不上你。娘看啦,那朱彦夫说不准一看到你的相片,就坐了火车往回飞呐。”
“娘!”翠翠捧着脸,掌缝漏出少女固有的娇媚,“也不怕让外人听见!”
翠翠的心事瞒不住母亲的眼睛,挑破了的心理秘密化成了行动的力量。翠翠开始三天两头的往张家庄跑,一来张家庄就要在郑学英家住上几天,再后来,干脆就把这里当成了家。翠翠勤快,也特别爱干净,她不原意吃屋后的死水,每天都要去西村担回清甜的泉水,心疼得郑学英只摇脑袋。看着翠翠把院里院外收拾得清清爽爽,乐得郑学英眼睛眯成了两道缝。
郑学英的寂寞让未过门的儿媳冲洗得没有了痕迹。白天,这一老一小上山下地干着庄稼活,晚上,这一老一小偎依在一起谈着对同一个人的思念,期盼着绿衣天使早日送来望眼欲穿的答案。
终于来信了。信是村里民兵连长张二孟带来的,张二孟是朱彦夫儿时的伙伴。
“大婶,俺在区里开会,邮递员让俺捎来的。”
“难为你了。”郑学英激动得忘了叫张二孟进屋喝上一口茶水,“这信是俺朱彦夫从上海打来的吗?”
“应该是吧,大婶,俺也是睁眼瞎,认不得字啊!肯定是彦夫哥来的。”民兵连长张二孟因为有事,把信交到郑学英手里就走了。
郑学英双手捧着信真想马上打开,但一看到面前比她还要激动地翠翠,就连忙把信递到翠翠手里:“翠翠,娘眼睛不好使,这信肯定是俺那儿子给你来的,这信就由你来开吧。”
翠翠的心激动得快跳出了胸腔,嘴里还是感动地推辞:“娘,还是您撕开吧。”
在这漫长的几个月里,翠翠不知从哪一天就开始就把郑学英叫起娘来了,叫着的是那么自然,听着的是那么甜蜜。
信撕开了,一老一小的期待表情霎时凝固了,信中夹着的竟然是翠翠专门去县城照相馆拍下的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郑学英猛然想起什么,在床头上翻出了朱彦夫第一次寄来的信封,两个信封不一样。翠翠终于记起这封信就是她在县城里请人写给上海朱彦夫的信,翠翠的眼里含着泪花,难道说是那个戴着眼镜的先生做了什么手脚,远在上海的心上人根本就无法接到这封牵肠挂肚的思念?翠翠气得紧咬着嘴唇,俺可是掏了钱请的那个眼镜啊!
“不是这样的。”村里的老秀才指着信封背面解释说,“这里写着呢,‘查无此人,原信退回’。这意思是说你家的朱彦夫已经不在上海了,这封信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收到。”
翠翠像被谁嘲弄似的觉得没有颜面,悄悄地躲进屋里抹起了眼泪。
“他不在上海,他又会去了那里呢?”郑学英又陷入了一片茫然。
“妹子,”老秀才埒埒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有板有眼地分析道,“自古以来,军队是不可能老呆在一个地方的,只要命令一下来,要往哪里开就得往哪里去,是由不得个人想的。”
“这个朱彦夫,自从十四岁悄悄地离开俺,四五年时间,就只给俺来过一回信,他的心里哪里还有俺这个娘啊,从小野惯了,活兽啊,到新地方去也不晓得给娘打个信回来,他是把他的娘给忘了啊,这个活兽。”郑学英悲从心来,眼里涌出了一串浑浊。
“老妹子,队伍有队伍的规矩,也别这么冤枉孩子,队伍在出师前,一般是不容许给外边透信的。没事,你那孩子俺老夫是看着长大的,还是蛮有孝心的。”老秀才宽着郑学英的心,“说不准再过几天,就会有孩子的信回来,原来兵荒马乱的都过来了,现在是太平盛世了,你还担心个啥呢。”
郑学英抹干眼泪,劝慰着翠翠:“闺女,老秀才说得在理,俺儿子现在是国家的人,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由不得他的。俺儿子会写信,迟早他都会给俺打信回来的。你和俺儿子的事俺做主,只要有了他的消息,俺就给队伍上的首长要求,要他回来,把你们的事情给办了。闺女,娘就那么一个儿子,不管咋说,你们的事娘一定给你们风风光光的办好,要不,俺咋去向他爹交待呀。”
“娘,您老放心,只要他不嫌弃俺,俺就一辈子伺候好娘。”翠翠睡在郑学英身边,手里攒着朱彦夫和自己的照片,紧紧地贴在胸上。
这婆媳俩相互宽慰着,把浓浓的思念又寄托在新的希望上。
朱彦夫走上抗美援朝战场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张家庄,终于传到了郑学英和翠翠的耳朵里。朝鲜在什么地方?朝鲜离沂蒙山有多远?为啥要中国的军队过去打仗?她们不知道,村子里的人大多都不知道,只有那些闯过关东见过外面世界的人才能自豪的海侃:朝鲜是一个国家,那里比沂蒙山还冷,那里的雪比沂蒙山的雪下起来要凶得多,因为美国鬼子不让朝鲜的人过太平日子,像日本人一样可恶,还用飞机炸我们中国,毛主席会让中国人再受人家欺负吗?
她们的思念开始延伸到朦朦胧胧的遥远,开始延伸到白雪皑皑的异国他乡。对战争她们都不陌生,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你死我活的厮杀,那是一个个蹦跳的身影在枪林弹雨中顽强拼搏的穿梭,那里有震耳欲聋的连天炮火,那里有惊心动魄的血肉横飞。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但她们似乎能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声爆炸,似乎能看到耀眼白雪中的一滩滩血红。她们没有阻止那种生死搏斗的能量,她们只有在主宰世界万物的神灵前虔诚地祷告,祈求神灵保佑中国部队凯旋归来,祈求神灵保佑朱彦夫在战场上毫发不损。祷告的思念夹杂着牵肠挂肚的揪心,入睡的恶梦惊醒着魂飞魄散的汗水。
1951年春,欢度春节的锣鼓还在沂蒙山回荡,喜庆鞭炮的蓝烟还没有散尽。又一支吹吹打打的锣鼓队走进了朱家的小院,锣鼓敲着与喜庆相反的心碎,唢呐吹着沂蒙山如诉如泣的凄婉,张家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迈着沉重的脚步紧随其后,围着朱家小院。院门上“军属光荣”的牌子在悲哀的锣鼓声中换成了“烈属光荣”的牌匾。
朱彦夫在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中英勇牺牲的消息终于化作地方政府的正是慰问,郑学英仰天哭叫一声“俺的儿啊”便昏迷了过去。
翠翠捧着朱彦夫那张英俊的照片紧咬着嘴唇以泪洗面,无数日夜编织的美丽花环在噩耗中花飞魂灭。她与郑学英抱头痛哭一场过后,告别了张家庄,告别了这个心目中的温磬之家,毅然走进了那个永远属于她的完整家庭。
郑学英又陷于了没有任何希望的孤独,白天她机械的在田地间劳作,晚上静静地在夜幕里品味越来越远的过去。翠翠确实是个招惹人爱的好姑娘,翠翠走了,去给别人做媳妇去了,留给她的是挥不去的贴切和倍感寂寞的心酸。翠翠羞涩地来到这里,慢慢地在她的身边恭顺亲昵。山坡田间,萃萃抢着体力重活,回到家里,翠翠烧饭洗衣,尽量不让她插手,饭,送到她的手里,水,烧热了端到她的面前,帮她洗脸洗脚。为了能吃到清甜地水,翠翠从来不去屋后水塘里,总是挑着水桶来回跑几十里累得汗流浃背。张家庄谁不夸她命好,谁不夸她晚年修来的好福气! 翠翠因儿子而来,翠翠又因儿子而去。能留住翠翠的只能是她的儿子,现在儿子没有了,翠翠再也不会在她的眼前出现了,留给她的除了对儿子的回忆之外而又多了一份惜别的痛苦。
“大娘,你的儿子为了世界人民的和平牺牲了,我们党,我们国家,我们政府是不会忘记的,我们一定会让你渡过一个美好的晚年。”区政府干部抚慰着郑学英创伤的心灵。
党和政府按月把抚恤金送到了郑学英的手里。郑学英感激着党和政府的关怀,失去亲人的痛楚并没有因此而麻木,这种痛楚是任何慰籍也无法完全化解的根深蒂固。郑学英在空荡荡环境里经常发呆,只有头上的发丝一天天转化变白。
抗美援朝也许是场很神秘的战争,“烈属”的牌子挂了很久,抗美援朝才突然在一夜间铺天盖地的宣传起来。从城市到农村,从工厂到学校,在神州大地上报纸、广播、电台全都是有关“抗美援朝”的宣传报道。充满激情鼓舞斗志的歌声响遍华夏上空: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
        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打败美国野心狼!
在嘹亮雄壮的歌曲声中,一个个来自抗美援朝前线的英雄故事家喻户晓了,一个个热血青年喊起了崔人奋进的口号踊跃报名,都要为保卫家乡保卫和平贡献自己的力量。
张家庄的人汇集在一个大场子里,来自区政府的李干事站在筑起的土台上,一手拿着土广播,一手拿着一张报纸,四周的人屏声静气,李干事念读报纸的声音灌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1950年11月27日晚,志愿军向长津湖地区美陆战第一师全部和美第七师大部发起了分割围歼战。经一昼夜激战,28日,我部攻占了下碣隅里外围制高点1071.1高地及其东南屏障小高岭。此时,杨根思正带着他的连队,在一个隐蔽的小山谷里集结待命。他决心去找营长请战。营首长命令他们守住小高岭,不许让敌人爬上半步。小高岭又叫飞鹤山,正卡住下碣隅里向南的唯一通道,是敌我双方控制公路的必争之地。它犹如一把尖刀刺入了敌人的咽喉,急于逃命的美军疯狂反扑,妄图重新将它夺回。11月28日晚,杨根思率3连第3排及加强的一挺重机枪,奉命接替6连1排连续坚守小高岭。出发前,范执中紧握着他的手说:"这下就看你的了,希望你能打好出国第一仗。"
敌人的反扑开始了。密集的炮弹像雨点般地落在小高岭上,沉重的爆炸声、尖利的弹片呼啸声响成一片。敌机掷下的凝固汽油弹在猛烈燃烧。敌人在重炮、飞机掩护下一个跟着一个地往上爬。杨根思沉着冷静,一直把敌人放近到30多米距离时才命令开火。敌第一轮反扑失败了,不但没爬上一个人,还在我前沿留下了一大片尸体。 在敌人密集炮火和飞机狂轰滥炸下,他们连续打退了敌人八次反扑。此时,我阵地上弹药告罄,伤亡严重,杨根思身边只剩下了几个人。敌人的第九次反扑开始了,整连整排的敌军像一群群恶狼向小高岭涌来。杨根思边打边喊:"同志们,要勇敢战斗,坚决把敌人打下去!"敌人溃退了,杨根思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命令伤员赶快下去。又是猛烈的炮击,敌人又上来了。一群美国兵端着枪怪叫着向小高岭涌来,杨根思就用卡宾枪、步枪、驳壳枪交替射击,阵前敌人的尸体在急增。子弹打光了,杨根思就砸坏枪支,掷向敌群,而后迅速抱起仅有的一个炸药包,拉燃导火索,冲向敌群……”
郑学英就站在土台下,她被杨根思的事迹感动着,她见李干事收起了报纸,不加思索地举起了手……
“大娘,您有什么话要说?”年轻的李干事发现了举起的手,停住了讲话,亲切地弯下腰。
“同志,俺想问一声,报纸念完了吗?”郑学英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在明显地颤抖。
李干事又展开报纸看了看,不知道是念掉了什么还是有什么地方没有念,显得莫名其妙的尴尬:“大娘,哪里没,没有念好,您,您说!”
“同志,俺是说,俺是说那上面就没有俺的儿子吗?”
李干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儿子?您儿子是谁?”
郑学英的心跳得厉害,她发现周围的所有目光都集中了在自己的身上,意识到也许不该打断领导的讲话,也许不该问这个在心里跳动的问题,她有些后悔,但还是吐出了儿子的名字:“朱彦夫!”
“朱彦夫是谁?”李干事有些紧张,又展开了报纸。
“同志,朱彦夫就是她的儿子,朱彦夫是俺们张家庄的人。”站在郑学英身边的张婶连忙解释。
李干事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有些不知就里:“她的儿子,张家庄的人?这与报纸有关系吗?”
张婶继续解释:“朱彦夫也是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朱彦夫是烈士,她就是烈士家属,是朱彦夫的亲娘。”
“哦,”李干事终于弄明白了,他收起报纸说,“朱彦夫是烈士,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的。凡是在战场上牺牲的一般来说都是烈士,但烈士并不一定都是英雄,啊,不,”李干事突然发现自己的这种说法有些不妥,连忙改口纠正,“啊,大娘,您的儿子是烈士,您的儿子是人民的英雄,您的儿子是张家庄的骄傲,这张报纸上没有您儿子的名字,以后,以后可能会有的……不管以后有还是没有,您都是英雄的母亲,因为您的儿子是为世界的和平牺牲了自己的宝贵生命。”
“同志,俺只是随便问问,没,没什么。”郑学英像犯了错误似的回避着无数双眼睛。
郑学英终于理解了儿子的伟大光荣,虽然没有听到任何人在报纸上念到过朱彦夫的名字,也没有听到过广播上提到过朱彦夫的名字,但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是为打败美国野心狼而壮烈牺牲的,要不,政府会送她“光荣”的烈属牌匾吗?她为做这样儿子的母亲感到自豪。
全国开展抗美援朝参与保卫和平的伟大运动风起云涌,各种形式的爱国公约掀起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优待军烈属的政府民间行为让郑学英体会到了祖国大家庭的温暖,她拿出了政府送给她的抚恤金要献上她的一份爱国之心。
面对一个需要优待的烈士家属,工作人员不忍心接受这份爱国的热情。
郑学英解释说:“同志,这些钱不多,一些是俺这几年卖鸡蛋卖粮食攒起来的,一些是政府送给俺的,原来打算把钱攒起来给俺儿子结婚用的,现在儿子光荣了,也再用不着为儿子操心了。家里就剩俺一个孤老婆子了,留着钱没有用处,就算是俺为抗美援朝的一点心意吧。”
看着满头银丝满脸皱纹的大娘,工作人员接过了沉甸甸的心愿。
  
长春。
朱彦夫仍然躺在216病房里。朱彦夫的高烧退下去了,医生经过反复检测,认定这个无名战士的头部具有恢复知觉的可能,这种结果给了所有医生巨大的鼓舞,如果这个战士的头部恢复了知觉,那么让他的知觉继续向下扩展就有了希望。
“这是个不小的突破,如果不出现意外的话,这个伤员至少能开口讲话。这个战士的脑神经系统还没有遭到破坏,让他恢复脑功能还需要我们大量细致的工作,什么时间能完全恢复,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王院长非常激动,他要求医护人员精心呵护,仔细观察,随时记录报告病情。
天还未亮,整个住院部大楼还在沉睡中。
216病房里的朱彦夫均匀的轻轻地呼呼着,他已经连续睡过93天没有醒来了。
特护小黄把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全看过了,夜的寂寞和室内的暖气使她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皮。院领导的指示和强烈的责任心又使她强打精神睁开了眼睛。为了提足精神,她站起来轻舒腰肢,枯燥的孤独赶不走越来越浓的睡意,她轻轻地走出病房,瞄了一眼挂在护士室里的大摆钟:零晨五点。距离交接班还有三个多小时,回到病房,她拿起瓷盆,准备去洗手间打盆凉水刺激刺激困倦的神经,她把瓷盆拿在手里,另一只手去取毛巾时,瓷盆突然掉在地板上。一声刺耳地撞击声此刻绝不亚于晴空当顶的一声霹雷在病房里爆炸开来。
小黄吓得芳心乱蹦瞌睡顿消,正在她惊慌失措之时,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天国的长嘘。是什么声音?小黄毛骨悚然,东张西望,突然她看见了柔色的日光灯下的病床上,那个躺着的高位截肢的伤员好像在慢慢睁开右眼……
是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醒了他的漫漫长梦?还是困倦进入梦中的产生的幻境?小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黄屏住呼吸抬步走到床前,她终于看清了,眼前不知姓甚名谁的战士的头在动,僵硬的嘴巴在吃力地扩展,那仅剩一只的右眼已经睁开,陌生的眼球好奇地盯着天花板……
“快来人呀,216醒过来了,快来人呀,216醒啦!”
小黄猛地冲出病房,站在走廊上激动得大喊大叫……



第二章   告别死神
朱彦夫睁开了眼睛,给所有为他付出过心血的医护人员带来了成功的喜悦。朱彦夫开了口,终于使医护人员知道了这个从朝鲜战场回来的特残军人是一条来自山东沂蒙山的汉子。
手术室里,王院长亲自主刀为朱彦夫开始了第73次手术,在朱彦夫的背部取出了第五块弹片。看着护士把朱彦夫推出手术室,王院长抹抹头上的汗水长吁了一口气:“这条山东汉子,总算是把命保住了。这也算是个奇迹啊!”
主任摇摇头,不无轻松地说:“确实是个奇迹,以我看,这个朱彦夫再活上三年应该不是神话!”
主任是医院的医术权威,他知道朱彦夫的身上还有几块弹片无法取出,对朱彦夫能再活三年的估价是他对朱彦夫的体力最乐观的结论。
朱彦夫的大脑功能已基本恢复,他那只残存的右眼经过鉴定只有03的势力,由于身体的其它部位还处在僵死的状态,苏醒后除了模模糊糊地看清病房里晃动的白大褂外,还根本没有发觉自己的手和腿已经被截掉。当他最后一次手术恢复清醒后,他才知道他已经是一个没有手和脚的特级废人了,别说再活三年,他连三天也不想活下去了。
“王院长,各位医生,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想办法弄我死吧!”
朱彦夫终于盼来了院长带着医生们来查房,他举着两截残臂近乎可怜地祈求。
“朱彦夫,你在胡说什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是军人,你应该乐观一点,积极配合我们的治疗,不要这么自暴自弃好不好,疼痛是短暂的,咬咬牙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朱彦夫打断料王院长的话:“不,院长,我现在已不是军人,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我无法乐观,我没有手脚,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弄死我,求你们了……”朱彦夫哭了起来。
王院长早就听到护士的汇报,说朱彦夫在这几天情绪极不稳定,见了穿白大褂的走进216,就喊着叫着要求把他弄死。王院长没有理睬朱彦夫,回转头对小黄说,“小黄,看好他,实在不行,就给他多吃几片安眠药片。”
看着一群白大褂走出了216,朱彦夫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呼吁。
这一切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刚刚醒过来时,医生告诉他这一觉睡了足足93天,响在耳边回荡在脑海里的似乎还是睡梦前的二五0高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皑皑白雪,而是模糊的一群白大褂。面对围在眼前的一张张和善的面孔,总觉得不那么清晰。医生告诉他,这也许是他昏迷太久不太适应的缘故。他依稀地记得他曾经吃下了自己的眼球,很想抬起手摸摸现在在脸上留下的模样,但他猛然发现除了自己的头部以外其他部位已经没有丝毫知觉,当时他没有太在意,只是非常认真地回答着周围迫切知道的问题,他曾天真地想着失去了一只眼睛没啥了不起,只要身体恢复以后,照样可以返回抗美援朝的前线去杀鬼子,为战友报仇,等抗美援朝彻底胜利后,再回到沂蒙山回到久别的母亲身边去孝敬她老人家。等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手脚以后,首先便意识到自己已彻底成为一个废人了,一切的梦想顿时化为乌有,他宁可让母亲晚年在经受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也不愿意母亲再看到还有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儿子而揪心整个晚年。明天和后天是什么样子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他希望走向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二五0高地战友,去寻找爹爹,去寻找陈大姐,去寻找老班长和那些在记忆里倒下的所有战士们。
医生和护士不给他任何了却残生的机会,疼痛像疯魔般揪缠着他的神经,不给他一丝安宁,似乎要把他活活折磨死去才肯松手,连让他静下心来回首健康的过去也不留下丝毫的空间,在锥心般疼痛中的分分秒秒竟然是那么的艰难、那么缓慢。
朱彦夫紧紧地咬着牙关,不受控制的呻吟还是一声接一声的从鼻孔里钻出来,在病房里泣泣诉诉,让陪护小黄不知所措。
“忍受不了,你就张嘴哭吧!”小黄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朱彦夫满脸的汗珠,心疼得差点哭了。
“你们,你们太残忍,太残忍,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死掉吧!就这样让我活着是活受罪呀。”朱彦夫没有哭,只是可怜的祈求。
“我再去向医生反映,看看能不能为你加大止疼药的剂量。”小黄又取来三片安定,“来,张开嘴,吃了吧。”
朱彦夫本能的伸出残臂,咬着牙说:“放这里,我自己吃,你给我倒水来就是。”
趁小黄转身倒水的当儿,朱彦夫连忙把药片悄悄丢进被窝,然后假装倒进嘴里,张口吞下小黄送到唇边的白开水。
“这个剂量已经够大了,过一会儿会好受一些的,多喝点白开水有好处,再喝一口。”
“不要了,我不想喝。现在几点?”朱彦夫只泯了一小口,就摇了摇头。
“还早着,才十点半。”
“天呀,咋还只有十点多?”
“多喝点白开水有好处,看你,嘴唇干得发白,是明显的缺水症状,来,再喝一口吧。”
“我真的不想喝。”
“是不是想喝点酒?喝酒也会止痛的。”
“不要,不要。”
朱彦夫违心地回答。其实他的嗓子渴得冒烟,早就想美美的喝上几口了,但他不能,他已感觉到小腹有些胀痛,他不想再向胃里添加任何东西。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困难除了难忍的疼痛外,还有就是排便的问题,这个在正常人根本就不是问题的问题,在他面前却成了最难以启齿的大问题。他的专护一个是十九岁的姑娘小黄,一个是三十多岁已有两个孩子的李大姐,他想不通为什么医院要派两个女同志来做护理,在女同志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开口提大小便的要求,因此,他宁可不喝水少吃饭也要尽量控制大小便的次数,他觉得这样活着完全是一种累赘,即使是身体不再疼痛,也是一种多余。
小黄发现朱彦夫的脸憋得通红:“你是不是要方便?”
“不不不,没有没有。”朱彦夫极力地掩饰。他确实是憋不住了,在这个大姑娘面前他不好意思,想坚持到李大姐接班再说。
“别折磨自己,我是医生,说,是小便是大便?”
朱彦夫憋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字:“小……便。”
小黄大大方方地从床下拿起便壶塞进被窝里,用手摸索着放置便壶的位置:“腿,配合一下!”
“不,黄医生,我自己能行,你,你出去。”朱彦夫非常难为情。
“看你,别紧张,我是医生。”小黄的脸刷的通红,但嘴里还是这么说。
“黄、黄医生,请你出去,我尿,尿不出来。”朱彦夫憋得满脸通红。
小黄咬着嘴唇笑,轻轻退出了房间。等她觉得时间差不多回到病房,把手伸进被窝去取便壶,竟然摸了个满手湿:“这下倒好,全尿床上了。”
朱彦夫羞得不敢抬头。小黄也不好吱声,此事一旦被护士长知道,少不了挨一顿克,于是,赶忙找来干净的床单重新换上。这一换床单,小黄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撤下来的床单上竟然滚出了几十片安眠药片。
“你,你原来一片都没有吃?你……”
“闭嘴!我就是想死,怎么啦?你去找院长告状去,我不怕!”
朱彦夫见死亡计划行动败露,气得浑身发抖,终于发怒了,吐出的声调虽然不高,但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小黄感到惊恐。她冲出病房,就在她刚要跨进医生办公室时,突然又停住了脚步,这件事如果让院长知道了,她将会受到怎样的批评?护理朱彦夫是她和李大姐的工作,竟然让朱彦夫在她们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的积攒了这么多药片,这是何等严重的失职,幸亏巧合发现,没有造成事实后果,这样的事能让别人知道吗?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李大姐在内。小黄转身回到病房,连忙把地上的药片收藏起来,趁着没人丢进了卫生间。
“别折磨自己了朱大哥,把这药吃了。”小黄不再相信朱彦夫,拿着水将药送到朱彦夫嘴边。
“我不吃。”朱彦夫把脸扭向别处。
“朱大哥,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呢,看你疼得满脸是汗,何苦呢,真不想活,等有机会我会配合你的。”
“你说的是真的?”朱彦夫回过头。
“嗯,”小黄神秘地说,“看你想死的决心那么大,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呢,不过,这件事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谁也不要吐露。如果透漏出去,王院长会把我往死里整,我可不想死,再说了,让别人知道,还不派人二十四小时把你给盯死,你说是不,听我的话,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那好,我一定听你的。”朱彦夫将信将疑地把药吃了。
看到朱彦夫像小孩一样的听话,小黄的心里乌云尽散一片晴朗,在李大姐接班时,一路哼着胜利的喜悦离开了病房。
朱彦夫求死的心情闹得李大姐一上班就胆战心惊,她看到朱彦夫安静地睡熟着,真不明白那个丫头使了什么魔法。原来朱彦夫可从来没有现在这么乖巧过,吃顿饭最多就一两口,安眠药对他不起丝毫作用,无论是夜里还是白天,都在哼哼唧唧,今天的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睡得是那么香甜。
小黄的“诡计”让朱彦夫的心情得到了很大改善,按时服用止疼药片以后,浑身的疼痛好像也不知不觉地离去,没有了时时折磨的痛苦,他的脸色也渐渐起了红晕,唯一的尴尬就是大小便,因此他对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累赘之感一点也没有减轻,相反,觉得越早一天结束自己也就早一天给医院减少一分麻烦。在他看来,一个对社会没有任何作用的人活在世上,如果再给国家添加额外的负担,那活着的本身就是浪费。他觉得他现在就是一个多余的生命,生活不能自理不说,连吃饭排泄这种最起码的维持生命的能力都已经失去了,还得占用两个生命来为自己活下来工作,这种活下来的生命就是对国家的犯罪,如果不早早结束,等将来见到那些为祖国牺牲的战友还有何脸面,不打进十八层地狱才怪。
朱彦夫并没有相信小黄寻找机会配合的鬼话,他只是借小黄的思路来个将计就计,改变态度只是为了麻痹这两个监护而已,在他的心里始终没有放弃结束生命的理念,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结束而连累小黄和李大姐,他在心里暗暗寻找着这个机会,想象着死神没有痛苦的怀抱,想象着与那些在枪林弹雨中倒下的战友汇聚在天国的神话世界。
医院里统一发新服装了,小黄抱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连蹦带跳地跑进216房间,她把军装放在朱彦夫的床头上,并将一双新解放鞋压在上面:“朱大哥,这是你的。”
“谢谢你,小黄!”看到鞋,朱彦夫的脸抽动了几下,但还是冲着小黄强打笑脸,嘴里这么说,眼里却涌出一股禁不住的潮湿。
“朱大哥,都怪我不好。”小黄看见朱彦夫死死盯着军鞋的眼睛涌出了泪水,立马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大意的错误,“我,我不是故意的。”
朱彦夫仰起头,尽量不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你,没有错。”他顿了顿,一咬牙,说,“来,帮我把军装穿上,这应该是我参军以来最漂亮的军装了!”
小黄费了好大的劲才帮朱彦夫穿好军装,戴上军帽,朱彦夫坐在床上举起残臂向小黄行了个军礼。看着杨起来的衣袖,小黄捂着嘴哭了。
朱彦夫反劝了小黄几句,他让她把窗户打开:“我想呼吸外面的空气,请你把桌上的花瓶拿开,这花我见了心烦,让我单独的呆一会儿好不好,有事我会叫你的。”
小黄点点头,把桌上的花瓶放到墙角处,轻轻地带上门。
桌子就放在窗台下,病床紧靠着桌子,朱彦夫坐靠在床上,虽然很认真地看着外面,但由于视力不及,看到的只是模模糊糊窗外风景。
朱彦夫深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激动起来,凭着模糊的视力判断,窗台离地面至少有八九米高,如果从这里翻下去,应该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朱彦夫看看自己的幸存的手腕,又看看自己膝盖下仅剩不到七寸的两腿,他确信用胳膊和膝盖爬上桌子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于是他咬着牙弓起身,忍受着伤口剧烈的疼痛把身子一点一点移向桌面,他成功地把身子横道了窗沿上,然后一个翻身滚到了窗外……

郑学英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院子里。开了一上午的会,她确实有些累了,最近一段时间老是感到腰酸背张的,她很想躺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可院子里的十几只鸡一见到主人回来,便唱着“咯咯”的讨好歌声跟在主人的身后,一直跟到屋子里。郑学英知道鸡们是来向她要吃的,就走进厨房从瓦缸里挖出半碗细米撒到院子的地上,鸡们争先恐后地抢食起来。
院子里已经很脏了,到处都是鸡粪,郑学英拿起扫把又放下,她看着鸡们欢快地吃食,不忍心破坏它们的食欲,便躺到床上想迷糊一会儿,等养好了精神再起来烧饭收拾院子。
这几天村里来了工作队,是为张家庄两百来户人家划分成分的。因为郑学英是上下两代革命烈属,解放前家里一贫如洗,除了租种大户人家一亩多田地外,就是后山一洼不到四亩连月亮也能晒死苗苗薄地,所以她在村子里是属于“最革命”的贫农家庭,便被工作队吸收为研究讨论划分成分的骨干成员。
划分成分是农村的大事,关系到每个家庭的切身利益和政治前途,从上到下都非常慎重,一点也不敢马虎。这项工作早从解放那年就开始了,由于有些人对前两年的划分不服,找区上告状,还有的竟跑到县里找人讲道理。
这次工作队一进村,就把真正的革命代表召集到一起反复认真地学习《中共中央关于土地改革中各社会阶级的划分及其待遇的规定》和毛主席近期的有关指示,以及中共中央补充的新的规定。
什么军阀、官僚、土豪、劣绅,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好几个档次,概念也不那么清晰,就这么两百户来户人家,分来分去的搞了半个多月,经过逐一审核,把原定老保长为土豪劣绅的官僚改为地主,把老秀才的地主成分改成了富农,其它的基本上没有多大改动,产生结果张榜公布出去了,郑学英的脑袋都大了,好像干了很累很累的一次长活。这段日子村里的几个贫协代表显得异常慎重,旱烟袋咂得“吱吱”地不知疲倦,呛得郑学英嘬不过气来,无论是老保长还是老秀才,在她的眼里都不是可恶之人,不知道为什么偏要为他们插些标签。解放那年,区政府已经把当时最大恶极的几个坏蛋拉到河滩上报销了,干吗还要在这些问题上死死纠缠?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好人的老保长,解放那年就有人提出来要政法的,当时组织上根据当时的农会意见把他保了下来,但定型他为“地主官僚”的帽子还没有结果,因为他有张家庄三分之二的土地,兼于他为抗日作过不少好事,平日里也从不得罪左右邻舍,没有“官僚”的架势,所以这次就把他的官僚帽子正式拿了下来。那个老秀才因为拥有祖上留下来的几亩田地,开始把他划为地主,这次又把他改成了富农,感激得他竟然掉了眼泪,这个老秀才好像得到了解脱似的,竟然捡起了好多年未曾动过的二胡自我陶醉了半夜……
郑学英现在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只想好好的闭上眼睛休息休息。
“娘,娘!”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院外呼喊,郑学英怀疑是在梦中,打了个激灵。好多年了,像这样的呼唤离她似乎已越来越远,每次在梦中听到这些亲切的呼喊,都让她在醒来之后久久地回味,这是一种牵着心贴着肝的音符,难道又做梦了?
“娘,娘啊,开开门啊!”
声声呼唤是那么迫切,是那么动人心魂,郑学英听得清清楚楚,在这呼唤声中还夹杂着“嘭嘭”拍击门板的声音。郑学英早已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院门,她听见了,喊声就在门外,她看见了,院门被拍打得摇晃。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拉开门一看,门外确实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她迷糊了,这两个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是不是他们找人跑错了地方?
“你,你们找谁?”
“娘,是俺,俺是您的彦花呀娘!”朱彦花看见母亲一愣,母亲瘦得令人担忧,满头银丝,满脸皱纹,在她的想象里母亲不会如此苍老,强烈的思念在意料之外的现实面前让她感到心疼,她一下抱住还在惊诧之中的母亲禁不住泪如雨下,“娘,你,你老了?想死俺了啊,娘!”
“朱彦花?你真是俺的彦花?”郑学英双手颤抖着摸着朱彦花的头脸,激动得老泪从横,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俺的彦花妮子么,是不是又做梦了?”
“娘,不是梦,真的是俺回来看你了!”
“是的,是俺的花花,想死俺了,真想死俺了。俺不敢相信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啊!”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整整十年了,郑学英终于相信了站在眼前的女儿,就是自己亲手卖掉的骨肉。女儿被卖的那年,还只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是个高出自己一头的大人了,但人长得蛮壮实,皮肤黑黑的,眼角上过早的刻上了鱼尾纹,一身的粗布褂子,完全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农妇形象。朱彦花把身边的男人推倒母亲面前,告诉母亲,这就是她的男人。
“娘,俺和彦花一回来,就来看您老人家了。”男人放下肩上的粗布褡裢,翁声嗡气地自我介绍,“俺姓赵,刘庄的。”
姓赵的汉子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看样子出门前专门剃了头,脑袋清亮清亮的。
郑学英用衣袖擦拭着泪水忙不迭地把客人迎进屋子。
朱彦花告诉母亲,当年她跟大伯到沂源县,不几天就跟一个大户人家坐车到了省城济南,去伺候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没过几年,听说解放军要打济南府,主人就携带家眷一起投奔哈尔滨一个亲戚家,投奔路途中,朱彦花不幸病倒了,主人就把她丢在路旁扔下不管了。就在朱彦花奄奄一息的时候,碰上一个在外打工做木匠活的男人,这男人把朱彦花背到一个荒凉的破庙里,硬是到处求药把她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朱彦花是活过来了,但木匠为她却花光了所有的集资,两人在破庙里终于知道都是山东的老乡,原来一个是张家庄被卖出来遗弃的,一个是刘庄逃壮丁卖艺逃荒的,都是苦命人,两个苦命人就这样捆在一起相依为命了。国家解放那年,两人决定早早回乡安心过日子的,不想又被一股残匪掠夺了他们的全部财产,两人又只好边走边寻些活计来维持生活,碰巧遇到一个工厂盖楼房,招一批木工,他们便留在了那里,一个做木工,一个为工人做饭,这一干就是三四年,才回来没有几天。
郑学英做梦也没想到还能见到女儿朱彦花,加上看到又带来这么个壮实的女婿,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忙着抓鸡宰杀招待久别的亲人。
朱彦花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她舍身救家以后,家里竟然只剩下母亲孤身一人了,看到母亲过早衰老的身体,想到两个弟弟都已经不复存在,哭得昏天黑地。
见这母女俩哭哭啼啼互诉过没完没了,赵木匠就着烟袋在院内院外的转悠。
这房子底是破旧,房皮上的草早已灰黑霉烂,被风啃咬得不成了样子,屋里的地面也被扫帚刮削得坑坑洼洼,连一张吃饭的小方桌也无法放稳,唯有东边屋子里堆放的木料还有些价值,他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把房子和地下拾掇拾掇,再把这些木料改出板材,为老丈母做一批柜子箱子之类的家具,改变一下这里的环境。
“不用了,不用了,俺都是黄土围起嘴巴的人了,还用那些家具做啥,难得你有这份心思,就把那些木料先改成板子,等板子风干了,抽个空给俺做付寿器就行了。”郑学英满足地说,“你爹他走的时候还是破席子卷的,像俺们这样的人能睡副好寿器也算托了毛主席共产党的福了,要在过去旧社会,怕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朱彦花觉得母亲孤身一人,还不如接母亲到刘庄去住,头疼脑热的也好有个照应。于是,就张罗着找了几个人把木料改成了板子。
村里的人听说朱彦花回来,一个个奔走相告,争先恐后地跑来探望,一时间把个冷落许久的院子又变得沸气腾腾。
从小就能独当一面的朱彦花向母亲提议:“娘,俺看干脆给朱彦夫修一座坟起来,让他和爹爹在一起也是个伴。”
坟墓是阴间人的家,能让朱彦夫在阴间有一个固定的家,又能与他的爹爹弟弟们团聚,当然是好事,郑学英点头同意了。没有朱彦夫的尸体,就把朱彦夫那唯一的一张照片和他小时候穿过的破衣烂衫一起埋进坟里。
身为民兵排长的小狗子趴在朱彦夫的坟头钱叩了三个响头:“彦夫哥,抗美援朝已经胜利了,你就安息吧,俺小狗子虽然没有跟随你上前线,但俺决不是孬种,俺一定会像你彦夫哥一样勇敢,跟随孟子各带领民兵保一方平安,做新中国的新卫士,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
“爹,彦夫弟弟,”朱彦花烧完纸钱,直直地跪在坟前禀告,“你们放心地去吧,俺会好好的孝敬娘的,俺把娘接走了,有什么事,就给俺托个梦来,俺每年会到这里来看望你们的。”
树林里一排六座坟茔,无一不撕扯着郑学英的心,她的泪为他们流干了,看着飘着淡淡青烟的香火,她久久不肯离去。

216病房里。李大姐拔下针头,取下输液瓶低着头退出了病房。
朱彦夫清醒地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出,这个时候他很想坐起来靠着,然后再美美地吸上一口烟,镇定一下忐忑不安的情绪。他又睡了好几天,背上像刺扎般的难受,他闻着屋内飘散的香烟,没敢吱声,像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孩子,等待着大人的惩罚。
吴政委已进来好一会了,他嘴里叼着烟卷吐着烟雾,叉着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时不时瞟一眼躺在床上的朱彦夫,皮鞋不紧不慢地拍击着地板,发出均匀扣响。
“说,你为什么要自杀?”脚步声猝然停下,吴政委终于开口讲话了。
朱彦夫的心猛地跳了几下,他明白医院这个政委今天专门到这里找他谈话,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政委射过来两道严厉的目光。
朱彦夫不好意思实话实说,轻轻地狡辩:“我,我没有要自杀。”
“没有?笑话,躺在床上好好的,怎么会掉到下面的草坪上去了?”
“我……我闷得慌……想……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朱彦夫,你,你在撒谎!你想逃避生存的现实,就凭你右眼O.3的视力,现在能看外边的景儿,这是一个幌子吧!我看你是个懦夫,是一个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懦夫!” 吴政委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你不配做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是一个可耻的逃兵,一个不敢面对残酷现实的逃兵!你不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共产党员,你是一个逃避困难的败类!”
“不,政委,”朱彦夫受不了政委如此的责骂,他觉得这是对他极大的侮辱,一股反抗的力量支撑着他坐了起来,“你说我是逃兵?我没有逃,整个高地就我一人时,我还在战斗着。你说我是败类?最后就凭我一个人,你知道我杀死了多少鬼子,三挺机关枪全被我打得发红,没有坚持到最后那是我失去了感觉,我这算败类?我现在手脚全没有了,不能行军打仗了,活着也是累赘一个,我不愿意这样死乞白耐的活着,这样的人生对我没有意义,对社会是一个负担。我死了,至少还能把小黄和李大姐解放出来,让她们从事有益于社会的工作,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能这样说我侮辱我!”
“朱彦夫同志,你不要如此激动,我说的不是你在战场上,无说的是你在医院里。你的命是我们用几个月时间抢回来的。为了挽救你的生命,我们花费了多大的代价你知道不知道?别的不说,就是王院长为了你,几个月没有睡过一夜囫囵觉,好多医护工作人员研究过几百次施救方案,你说,你这样做伤害了多少人的热情?你说,你有什么资格去断送?你的自杀行为,往深处说,是对国家、家庭的背叛,是党员对党组织的背叛,也是最懦弱、最无能的表现!你为国家献出了自己的肢体,这种牺牲是有价值的。你没有任何资格作践你的生命,你必须勇敢地面对现实顽强地活下去。”
“我……”
吴政委摆摆手,继续说:“苏联有个叫保尔的,是一位红军战士,他在保卫苏维埃的革命战斗中也受伤残废了,最后双目失明,他是怎样对待自己人生的,你知道吗?”吴政委见朱彦夫呆呆地看着自己,又说,“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残废而自暴自弃,而是写下了享誉世界的著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书我正在看,虽然他的伤残没有你的严重,但他身残志不残的精神是应该值得你好好学习。等我把这部书看完了,我就把它送给你,让护士一字不漏地读给你听,我要你好好学习学习苏联老大哥的精神,学习人家面对残酷现实所采取的态度,看看真正的钢铁到底是怎样炼成的。”
朱彦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勾下头,他不知道保尔是谁,听了吴政委的话,他的头抬了起来,张张嘴想深刻地向政委检讨认识一下,可猛然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确实过于激动了:“政委,能给我抽口烟么?”
吴政委取出一支烟送到朱彦夫的嘴里,划燃火柴为他点上,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他的身边:“朱彦夫同志,你行动不便,你失去了手脚,你的心情我们都能够理解,你是一个特级残废军人,国家不会抛弃你不管的。你知道吗,王院长看到你跌到草坪上摔得鼻青脸肿,气得在办公室拍桌子骂娘,看到你这么作践自己,他的心在流血。见你能够顽强地活下来,他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为了让你能够再站起来,王院长亲自为你主持人工肢腿的设计,为了使你能够看到自然的世界,他联系了几家眼镜厂。虽然现在还没有结果,你这样做对他来说是一种什么味道?你确实应该好好想想,有很多话这里也不再说了,一句话,你给我活下来,为了那些拯救你生命的人,你别无选择。”
朱彦夫有些诚惶诚恐,他确实不曾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在为他默默地付出,这是祖国人民对志愿军战士的赤诚关爱啊,相形之下他的行为是多么的不近人情,是多么的卑鄙。是否还能够站起来,是否还能够看到世界,他有些不敢想象,无论是否站得起来,无论是否看得到外面的精彩世界,就凭这种设想的努力已经让他感受到了无限的温暖。解放战争时期,他亲眼看到很多国民党士兵受伤后无法赶上队伍被抛弃甚至被枪击的情景,现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居然为了一个普通的战士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面对这样的政府,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活下来呢。
吴政委看到朱彦夫表情的变化,脸上绽开了满意的笑容,他随和地谈笑起来,并把身上的半盒烟留下来:“躺在床上难受,吸吸烟可以解闷。”
吴政委刚走一会儿,李大姐就买回了一条香烟,轻轻拉开床头柜,把烟放了进去:“想抽烟就说话,这是吴政委掏钱给你买的。”
朱彦夫感觉有哪里不对,好像李大姐在他面前有些紧张兮兮的样子,先前的那种随和好像被无形的压力赶走了似的:“李大姐,是不是有什么心思?”
“没,没有,很好,真的很好。”
“小黄呢?好像有几天没有见到她了。”
“她,她……可能再也来不了这里了。”
“为,为什么?”
“你的跳楼事件,院里说主要是她的责任,那天刚好是她当班。”李大姐的眼圈红了,“小黄写了好几天检查,都没有过关,她也挺可怜的,今年才十九岁,听别人说,这次她可能被医院开除回家,她家是农村的,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我真担心她受不了这个打击,会做出什么蠢事来,毕竟她的前途就这么完了,放在谁的身上也受不了。”
朱彦夫脑袋轰的一响,他真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给小黄带来这样的结果,由此看来无论做任何事情都得站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不能一意孤行只图自己达到目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不能把小黄的问题解决好,这心里就会永远内疚下去,内心会永远不得安宁。
“李大姐,给我一支烟抽。”
李大姐抽出一支烟,先把烟吸燃了,再送到朱彦夫嘴里。
朱彦夫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浓烟缓缓地从鼻孔里喷出来,紧锁眉头的面孔笼罩在淡蓝色的烟雾里,显现着他告别死神的坚毅。


第三章 特殊情怀
人生就像一盘棋,人生路上的每一步,就像棋子行进的方向,有很多路可以选择,选择不同,由此所导出的局势就会随着不同。
朱彦夫选择自杀的这步棋,引起了院党委的高度重视。院领导在稳定了朱彦夫的情绪后,作出了在这个星期六召开全院医护人员思想教育大会的决定。星期五早上八点,院内外的通知牌上就写出了在医院大礼堂开会的具体时间。通知要求,各科室除值班人员外,其他医务人员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入会。
这个会是朱彦夫自杀引起的,消息在院内悄悄地传播。
如果那年在上海朱彦夫把个人的前途放在首位,只要他填了连长为他选择的那张表的话,他绝对不会落到现在这个没有手脚的地步,他现在应该是怀抱娇子手携爱妻生活在大都市里,说不准从什么大学毕业已经在什么像样的单位里过着舒舒适适的生活了,根本就用不着连吃喝拉撒还得依靠别人才能完成;如果那年在二五0高地的雪地里,他不是去选择寻找山下的主力部队而是爬向悬崖,也根本用不着在这里为求死而苦苦忍受三年多的疼痛折磨;如果一开始就不起轻生的欲念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也根本不会连累到小黄受此等冤屈。如此种种就像下棋一样,走出一步,下一步就由不得自己了。
下棋走错了可以反悔重新再走,但人生这盘棋一旦走错,将决定着不同的命运,反悔就不那么容易,有些事情可以悔过,有些事情只能是后悔而无法反悔。
朱彦夫不后悔选择战争,因为他是解放军战士,因为他是共产党员。
朱彦夫非常后悔在二五0高地选择死亡时少了一个心眼儿,他后悔选择死亡不该只是在手被冻僵以后就放弃了,他完全可以再选择其它的死亡方式,那步棋他走错了,想再重新选择死亡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非常后悔被救活以后再次选择死亡,选择死亡对他本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对痛苦的解脱,但他也确实没有考虑到因为他的解脱而牵连到其他人的感情。看来这步棋是大错特错,如果那天真的摔死了,他不敢想象小黄会为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不敢相信他在九泉之下是否能心安理得。他的行为与小黄没有任何关系,可小黄偏偏要被组织死死地纠缠。小黄是无辜的,小黄因为他而倒霉,朱彦夫的心里不是滋味,他绝对不能让小黄为他而失去灿烂阳光。
要想达到解救小黄的目的而又不牵连李大姐和其他人,这步棋该如何走,是得好好思索思索。
朱彦夫想象着假脚假手的样子,吴政委的话给朱彦夫注入了生活的希望,只要有了脚,就能下地走路,只要能走路,就能自己上厕所,就不会永远躺在床上,就不会永远生活在没有阳光的温室里。现在大脑是好的,心脏是健康的,只要有完整的大脑和完整的心脏就是完整的人。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朱彦夫想来想去,最好的挽救小黄的方法就是绝食,就是选择死亡的决心,尽管他现在并不想死,他是一名军人,他知道组织纪律的重要性。为了改变组织上对小黄的处罚,他注意一定,无论李大姐怎么劝说,他硬是坚持不喝一滴水,不吃一口饭。
两天过去了,朱彦夫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是不开口进食,急得李大姐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是找医生又是找院长,整天提心吊胆的哭丧着脸。
“这个朱彦夫,明明表示了生活勇气的,又是哪根筋搭错了?”吴政委气得直敲桌子,“这样的人,真弄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入党的,怎么老是不开窍呢?”
“现在的一些伤员,一个个都成了混世魔王,你们看看现在医院里,骂医生打护士的,我们越是迁就,他们就越上脸,分明是拿着功劳当特权,要是其它性质的医院,看谁还理他们。”主任在一边火上浇油。
王院长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一直把伤员的身体当作了工作的全部,忽视了思想的沟通,他们在前线舍生忘死的战斗,回到后方看到有人醉生梦死的追求享乐,甚至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就不顾他人利益,他们的心理上就得不到平衡,发发脾气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在有些时候,我们的一笑一乐都能引起他们的反感,我们因该理解他们的痛苦。朱彦夫是一个特等残疾,开始一味的寻求机会自杀毫不奇怪,但他在打消轻生的念头之后,思想上又出现偏激就有些奇怪了,我看他绝食的目的不会是自杀,一定有别的原因。”他看着政委,“老吴,我们是不是一起去看看他?”
主任摆摆头:“朱彦夫这个人哪,真叫人摸不住他的脉。伤得那么重,算到是活不了的,可他就偏偏活过来了。预计他最多能活三年的,这三年过去了,还越活越健康,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除了鼻青脸肿之外还跟没有事一般……”
王院长见何主任怪腔怪调地偏离主题,心里有些不满:“何主任,听你这话的口气,好像朱彦夫活下来你有些不服气是不?”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何主任见王院长话中有话,连忙解释,“我是说这个人有些特别,生命力忒强,好端端的真弄不明白又在整什么绝食,不是给我们添乱嘛。如果几百号伤员都跟他一样,那我们还不全给折腾死了。”
吴政委看着何主任:“小何的意思是什么?说下去。”
何主任:“他哭着闹着要我们弄死他,院领导都去围着他他转了好几天,结果呢,他还是去自杀,为了这,硬把人家黄家姑娘给开除了,现在这个开除结果还未在会议上公开,这里他又莫名其妙的搞上了绝食,弄得看护神经兮兮的,我们总不能老拿人家护士出气吧?天理不公啊!”
“那,你说怎么办?”王院长直视着何主任。
“先别理他,再不吃饭,就给他注射葡萄糖。对付这种人,就得靠硬的,不要以为自己在前线受了伤,回到后方就为所欲为。”
“简单粗暴!这能解决他的思想问题吗?”王院长耐心地说,“只有解决了他的思想问题,才是最根本的问题,他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了,我们应该去看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看你们去看,我的事情本来就忙不过来,没有这个闲心。”何主任拉下了脸,抓起桌上的工作夹走出了办公室。
“小何这什么态度?”吴政委看着何主任的背影摇摇头,“思想毛病嘛。”
王院长解释说:“他对处理小黄有意见,据说他好像在与小黄姑娘搞对象。年轻人,可以理解,我们去看看吧?”
吴政委同意了王院长的意见。于是,他们来到了216病房。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朱彦夫,凭直觉他知道进来的是院领导,便尽量装出无事一般,还是双臂一撑,坐了起来。
吴政委掏出香烟:“呵呵,今天的状态还不错嘛,来,抽一支。”
“谢谢,我不要。”朱彦夫一反常态,很客气地摇摇头。
“听说你又有几天没有吃饭了?”吴政委顺手拖过凳子坐下,“怎么?对饭有意见,对烟也有意见?”
朱彦夫笑笑,没有说话。
王院长直接坐到床沿上:“对我们有什么意见,你可以直接说呀,别跟肚子较劲儿。这么做是不是太小儿科了?”
“对你们,我什么也不想说。”朱彦夫咬咬牙,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王院长和吴政委相互看了看。
“你们不讲理。”
“好哇,说来听听。”吴政委风趣地笑了,“我和王院长今天来就是要听听你的心里话,看看我们到底为什么惹你生如此大的气,连饭也不吃了。”
“跳窗自杀是我的事,你们凭什么怪人家小黄头上了?你说你们这是不是不讲道理。”
“原来你是为小黄开脱责任?对小黄的处理是按医院纪律决定的,怎么能说我们不讲理?”
“你们那纪律有问题,跳窗的事真的与小黄一点关系也没有,要处理也是处理我,处理小黄不公平。”
王院长见朱彦夫冒了这一句话后,问道:“嗯,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就这。”
“好,这个问题,回去后我们院党委再研究研究,你可以吃饭了吧。”王院长松了口气。
“等你们研究好了,我就等小黄给我送饭来我再吃,别人送来的我都不要。”
“王院长,看到没有,他在将我们的军!”
“将首长的军我不敢,但我说得到做得到。”虽然两天连一滴水也没有沾,朱彦夫的话从口里吐出来还是那么坚硬有力,看不出丝毫的软弱。
“好小子,你行啊你,够能耐的,什么时候把我当年的臭脾气让你给偷来了。”吴政委哈哈笑着,一掌拍在朱彦夫的肩上,“和我一样,也是一条牛。”
王院长和吴政委刚一离开病房,恍然大悟的李大姐就冲着朱彦夫激动地喊起来:“好兄弟,我替黄姑娘谢谢你了!你,真好!”
“谢我什么,是我害了小黄,我是混蛋。”
“好兄弟,你的心思大姐理解了,身体要紧,我去给你弄饭来,你一定饿坏了。”
“不要,李大姐,不看到小黄我坚决不吃,真的。”朱彦夫叫住了李大姐,“我不想半途而废。”
李大姐没有办法,只好再次找到院长求救。
吴政委和王院长从病房回来,派人寻找小黄,可就是不见小黄的影子,他们急得在办公室乱转,他们知道如果朱彦夫见不到小黄,真的会饿死不开口,这种拿生命作赌注的牛劲一上来还真拿他没有办法。就在这个时候,守候大门的门卫跑来报告:就在一个小时前,小黄背着一个包走了。
“走了?走到天边也去把她找回来,这个丫头,谁批准她走的?太无组织纪律了。”吴政委又急又气。
朱彦夫“自杀事件”由身为特护的小黄承担所有责任,小黄即感到委屈而又无话可说。写了几分检查都没有得到院党委的宽容,虽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但党委多数成员一致认为这种“玩忽职守”的影响太大,所以就对小黄作出了开除医护工作的处分决定,让小黄留在医院打扫场院卫生,定于星期六下午开会宣布。小黄不知道组织的决定,还爬在寝室里搜肠刮肚做深层次的检讨,一个大姐悄悄地向她透露了这个消息,小黄一听气得当下把检查撕了个粉碎,她没有勇气在全院大会上接受这种处分,既然护士工作干不成了,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人现眼,干脆背起背包离开了医院。就在她刚刚坐上开往家乡的班车时,被前来寻找的同事拽了下来。
“非得要我在明天的大会上亮相吗?我不回去。”小黄有些害怕,急得直掉眼泪,“你们回去告诉领导,我回家种地照样生活,反正这里我是不想呆下去了。该怎么批斗该怎么说随便他们,想亮我的像我不干,如果真要把我拖回去,我还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找小黄的几个同事不知道领导的意图,但她们的组织原则都比较强,既然把小黄找着了,那是绝对不会让小黄从身边溜走的,也更不会让小黄得到丝毫的寻死机会,于是连拥带架的把小黄又弄回了医院。
“怎么,犯了错误就想当逃兵?你还是个革命战士不是?”吴政委向小黄命令,“把工作服换上,食堂里已为216准备好了饭菜,你给他送去。你知道吗,216为了你可是两天不吃不喝了,经我们反复调查,这次事故与你没有多大关系,希望你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从现在起你还是照常上班。”
“是。”小黄喜从天降。
看着小黄离去的背影,王院长有些惶惑:“明天的大会通知已经发布了,是不是通知取消这次会议?”
对政治思想工作向来比较认真负责的吴政委扬起大手:“这个会还要开,我突然有了新的想法,把这个会改成一次扩大会,凡是能够参加的病人都来参加。具体的想法还不成熟,马上召集院党委会议,集中讨论一下。”
王院长一时还没有明白吴政委的意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辆绿色的越野吉普直接冲进泰安疗养所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从里面钻出一个男人,一看他的服装就知道是从部队退下来的干部,身板挺得笔直,黄色军装有些泛白,肩挎军用包站在车外打量着院内的景色,看样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对一切都感到十分陌生。
听到汽车声的刘所长走出办公室,一下就认出了院子里这个左顾右盼的男子。
“哎呀呀,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的老首长!”刘所长跑过来一把握起男子的大手。
“老刘哇,果然是你!好好,我在淄博地区开会,听说你在泰安疗养所工作,就专门来看看是不是你这位老战友。”
这男子是沂源县民政局局长吴善德,他与泰安疗养所的刘所长是在解放战争时期认识的。那时的吴善德是山东兵团某团的团政委,淮海战役吴善德身负重伤,被送到随军医疗队治疗,当时刘海在医疗队是队长,因为吴善德经常闹着要奔赴前线,几次逃跑都被刘海抓了回来,这两个年龄相当的汉子就这样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一晃,五六年过去了,二人分手后一直没有再见过面,彼此心里都记着对方,但就是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这次淄博地区召开民政局首脑会议,吴善德听说泰安疗养所有一个叫刘海的在这里负责,就想到了当年的那个刘海,散会以后就专程到这里来看看,没想到果然就是当年的老相识。
故人相逢话题多,刘海热情地把吴善德请到会客室里,烟茶水果忙不迭的招待。
“老首长现在是局长了,不错啊,出门还有自己的专车,行,兄弟替你高兴。”刘所长感慨万千,“早成家了吧,嫂子是哪里人呀?”
“51年八一结的婚,她么,你认识的,王建,现在在沂源县任妇联主任。”
“你行啊,老首长,嫂子可是个文武双全的山花啊!”
“嘿嘿,你老弟说了个白衣天使当老婆,还在这么个大城市里当上了大所长,比我强呀,沂源县是淄博地区最偏避最艰苦的地方,怎能与你相比。你看你,穿着军装多神气。我最喜欢军装,穿着有股子向上的力量,党组织不让我在部队干,没办法,就把这身军装洗了穿穿了洗,舍不得脱下,军装在我眼里就是这么神圣。”
“一样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哈哈!”
吴善德的妻子王建,刘海对她印象颇深。王建的原名叫陈凤婷,早年就投身革命,在日照农村开展游击战争时,为躲避敌人的搜捕,改名叫王建,解放后就一直沿用了这个名字。刘海清楚地记得,那时的王建十八九岁,留着一头的齐耳短发,常穿着一身干净的带着补丁的灰色军装,腰上别着一把小手枪,优美的身材不知吸引了多少男儿的眼光,当时吴善德受伤就是王建用担架把他抬到医疗队的,真没想到她抬着的吴善德竟然与她结成了夫妻,也没有想到王建还当上了淄博沂源县的妇联主任。
“我说你老兄,结婚这么大的喜事,也不通知老弟一声,感情是有了娇妻忘了旧友啊!”
“看你说的,如果不是到这里开会,还真不知道你老弟会在这里高就,当时很想把一些老战友请到一起聚聚的,可就是没法联系,几年仗打下来,多少熟人不在了,多少在的也分不清天南地北了,现在好了,不打仗了,很多健在的战友以后也能慢慢打听了,和平年代就是不一样。”
“是啊,哎,”刘海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嫂子有个侄女叫陈希荣的,现在有十七八岁了吧,是不是也成家了?”
“还没有,现在呀,在后勤部当部长。”
“哟,没看出来,当后勤部长了,在什么后勤部?”
“在我家呀,她现在已成大姑娘了,一米七的个子,与我差不多高,挺灵便的,如果不是她一个大字不识,也能找份工作的。”提到陈希荣,吴善德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总觉得有愧。
“你身为一个局长,在什么单位给孩子找份轻松的事情,不是轻易而举的?”
“硬把孩子塞出去别人是不会说啥闲话,但身为党员干部,明知道孩子没有文化,像这种以权谋私的做法自己能开得了口?打铁要的是本身硬,不能因为自己当官了,就老是想着把自己的亲亲戚戚往出拉。共产党不是依靠这铁的纪律,怎么才能打败蒋介石?蒋介石不是因为政党腐败脱离劳苦大众又怎么会成为人民的敌人?如果我们现在就这样,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岂不又要毁在我们的手里,老百姓又会怎么看待我们?这些问题糊涂不得,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命运,你说是吗?”
“理是这么个理,但给孩子找一份自食其力的生活路子应该不过分,陈希荣那孩子从小就灵便,加上一直跟着她的姑姑,肯定会像她姑姑王建那样有思想,我们也不能因为自己是国家干部,是共产党员,就有意的浪费孩子的青春年华。国家干部也好,共产党员也好,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给孩子创造一个适当的发展空间也是一种社会责任,我们不需要做真空里的布尔什维克。现在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不需要我们把亲人送到火线上去抛头颅洒热血,需要的是我们把下一代交到国家建设的前线去锻炼他们的意志,贡献他们的力量,发挥他们的作用,你说是不是?像你这样把孩子留在身边为自己服务,才是真正的有思想问题。”
“呵呵,这一层我倒是没有想到。”吴善德想了想,“你说像陈希荣那样没有文化的,给她找个什么事才能发挥她的作用呢,她除了会做做家务做做茶饭护理孩子外,并没有什么其它长处,所以给她找事有些困难。”
“如果你愿意,就让她到我这里来,现在组织上正在摸查我们淄博失散在外的伤残军人,只要是符合疗养的对象都会送到这里来集中疗养,淄博地区是革命老区,为中国的解放事业献身的烈士很多,不难想象为中国解放事业受伤致残的英雄也很多,这就需要一大批护理人员来为他们工作。做这方面工作要的是细心,有没有文化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能热爱这份工作,重要的是有高尚的道德和品质。你回去与嫂子商量一下,看你们舍不舍得让孩子到这里来,有一点你们可以放心,如果让那孩子到了我这里,我保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来对待她。再说了,你是民政局领导,也算是我的上级,就算是我为老首长分忧吧。”
关于陈希荣这人,刘海不是很熟悉,但印象却有那么一点,当年刘海的医疗队被王建安排在一个庄子里,他就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老跟着漂亮的王建,这小女孩是王建的什么人?有意接近王建的刘海悄悄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小女孩叫陈希荣,是王建的滴亲侄女,由于王建参加八路军游击队的事暴露了身份,汉奸就带领日军把王建的爹娘哥嫂都抓去杀害了,全家只剩下不到七岁的小侄女陈希荣和在外逃难的父亲二人侥幸活着,于是王建就派人找到陈希荣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刘海想到陈希荣只是偶尔的一个闪念,真没想到陈希荣跟随她姑姑这么多年竟然连一份工作也没有。
吴善德一回到沂源就迫不急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子王建。
能在泰安当一名护士,那是很多年轻姑娘梦寐以求的事。王建是又喜又急:“机会难得,感情刘海还记着俺家这妮子,千万别错过了这个机会,俺得为希荣扯一块好布料,赶紧为她做身衣服,在大城市比不得俺这小县城。老吴啊,这妮子一走,俺这家里可咋办?两个孩子可就没人照看了,是不是先托人找个保姆来,说句心里话,要不是为了希荣的前途着想,俺还真舍不得让她离开这个家。”
“妮子大了,早晚得离开家的,希荣一直跟在你身边,应该放她到外面闯荡闯荡了。妮子在外,总有些叫人放心不下,好在老刘这人不错,把妮子放在他那里没有什么担心的,你是她姑姑,有些事情你得好好的唠叨唠叨,让她在单位好好上班,别辜负了人家老刘的一片好意,千万不要与外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有什么拿不稳的事多问问她刘叔就是。”
吴善德心里有点不瓷实,总觉得这份工作的背后有些私人之间的感情色彩,不是那么光明磊落,担心陈希荣不能胜任工作或者在工作上捅出什么漏子,而让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虽然陈希荣是王建的侄女,但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他早就把陈希荣当作家里的一员了。尽管陈希荣论个头比王建还要高出半个头来,但孩子毕竟没有离开过他们的视线,没有单独从事过事情的经历,这一下就要离开,而且是在那么个有名的大城市里,在大人心里总会前前后后的牵挂着,总觉得孩子还小,还不完全能单独适应社会。
陈希荣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到那么远的大城市里去当护士,既激动又紧张,夜深人静时还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对于护士这个职业,陈希荣一点也不陌生。在她被姑姑王建收留以后,她就跟随姑姑东奔西走,姑姑上战场的时候,不是把她留在老乡的家里就是把她留在后方医院或随军医疗队里,在她幼小的心里,她特别羡慕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大姐姐阿姨们,她曾经渴望长大后能穿上白大褂在伤员面前跑来跑去,在她的眼里,那种白大褂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她在十岁那年就开始跟着那些护士姐姐们帮着为护士做这做那,因此,学会了很多护理伤员的实践知识,她就是在看护伤员,学做军衣军鞋,烧饭洗衣中渐渐长大的。新中国成立后,她曾经参加过激情的秧歌队,投身于新中国的欢天喜地的浪潮之中,后来,姑姑结婚成家了,姑姑和姑父整天忙于各自的工作,她便在家里为他们料理后勤。自从姑姑有了孩子后,她就成了姑姑家总后勤兼保姆,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没个闲空。现在姑姑的老大三岁多,老二还不到一岁,这两个孩子都是在她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的,每当手牵怀抱着孩子在街上买菜,看到一个个同她一般大的姑娘们上班下班时,她不敢奢望她能像她们一样按时上班下班,但她的眼里却总是流露着莫名其妙的羡慕。
现在这种不敢奢想的羡慕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她又对这个熟悉的家产生出强烈地眷恋之情。姑姑明确地告诉她,明天姑父就要用车把她送到泰安疗养所,可她仍像做梦一般既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摸不着边际,两个孩子的笑脸,姑姑为她试穿新衣忧郁的表情,遥远的、现实的老在眼前晃荡着,不知不觉中眼里湿湿的,鼻子酸酸的,突然忍不住咬着被子哭了起来,她说不清这是高兴还是难过,双肩起起落落地表达着她即将告别这里的生活和即将走进那里的未来。

医院大礼堂座无虚席,主席台上绛红色的幕帘中心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
身穿崭新军装的朱彦夫坐在主席台中央的太师椅上,正对着面前的麦克风作着他的人生报告,他戴着特殊的墨镜,台下一片白色尽收眼底。二十二岁的朱彦夫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讲话,而且是在这个轻轻一咳就能让所有人听到的场合,显得有些紧张。昨天晚上吴政委找他谈话,要他在大会上谈谈是怎样从轻生到决定顽强活下来的思想转换过程,借此鼓舞其他伤病员的生活勇气,加强伤员与医生之间的关系。为此,他想了一夜,还是不知道从何谈起。院领导讲了几句开场白以后,他便被连椅带人抬到了这里,因为他是全院最奇特的特残,他一出场下面就鸦雀无声了,吴政委指着他没有脚手的身体向全场作了简单的介绍,然后就要他随便说说他想说的话。他还想推辞下去,下面的掌声就热烈地响了起来。掌声一过,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始讲话:
“同志们,病友们,我没有多大文化,我只是在上海读过几个月的文化速成班,学到的一点文化也在后来的朝鲜战场上丢得找不回来多少了,我不会讲话,请大家不要见笑。”
朱彦夫简单的开场白又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他被这热烈的掌声鼓舞着,他发现他说话的声调并不高,可说出来的声音竟然是那么大,在礼堂上空嗡嗡作响,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小玩意叫麦克风,他只知道这玩意很神奇,用不着像在战场上扯破喉咙的叫喊就能使自己的声音无数倍的扩大,于是,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和声调,一种紧张很快被记忆里的二五0高地残酷场面所替代,于是,那场动人心魄的战斗便从他的嘴里喷发出来。
抗美援朝是一场伟大的爱国战争,《谁是可爱的人》令人为之动容,特级英雄的英勇事迹妇孺皆知。鲜为人知的英雄连队全部牺牲的壮举,忍受饥寒交迫的疯狂拼杀,孤军奋战吞食眼球的冲天豪气,同样令人振颤,同样荡气回肠。
朱彦夫的报告一下拉近了人们与英雄之间的模糊距离,坐在面前的朱彦夫与人们心目中的“杨根思、黄继光”也仅仅是生与死的差别,是谁禁不住高喊了一声“向英雄致敬”,只见“哗”的一声,全体起立,一起举起右手向朱彦夫行起了军礼。坐在太师椅上的朱彦夫也激动地抬起仅存手腕的右臂,耷拉下来的袖口像一面的旗帜,悬挂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之中,是那么庄严,是那么动人肺腑。
因为这只是一场临时改变初衷的现场会,见证的只有瞬间的历史。
“朱大哥,你家里还有老母亲,几年了,从没听你说过要给家里去信的事,你的事你娘知道吗?”小黄见朱彦夫心情很好,提了一个她与李大姐背后常常议论的问题,“从你离家追随部队到现在八九年了,你就一直没跟家里联系过?”
小黄提出来的问题也正是朱彦夫心里常常思考的问题,八年来,他没有一时忘记过家里的母亲,面对这个重新回到身边的小黄,他没有隐瞒自己:“我娘是个苦命人,我背着她悄悄离家已经使她伤了心,我想等我在部队立了大功就给她老人家报喜的,49年我立了三次小战功,又加入党员,可在那个年代我没有时间给家里去信,就算是能写信,兵荒马乱的又怎么把信送到家里去?因此,一直等到在上海才给家里去了一次信,也不知道我娘是否收到,后来,想写信也就没有了机会。”
“在我们医院里,好多伤员都给家里通了信,就你,从来不提你的家。朱大哥,你是位了不起的英雄,你应该给你娘写信的,虽然你受了伤不能亲自写信,但你可以让我们代你写呀,好多伤员的家信都是我们护士代写的。”
朱彦夫摇摇头:“这个问题我想过,没有这个必要了。”
“为什么?”
“也许我娘早已认为我死了,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与一个死人已没有多大区别,如果我娘知道我还活着,而且是一个连手和脚都没有的人,那她的心里该有多么难受,如其让她这样难受下去,还不如让她老人家断了这个念想的好。”
“你受伤致残是为国家,是光荣的呀,朱大哥,你是我们的骄傲,也是你娘的骄傲,我觉得,你不应该瞒着你娘。不管怎么说,她知道你活着总比她只当你牺牲了强。”
“向我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绝对不能让我娘知道,如果,如果你们为我安装的假手假脚能让我重新站起来,能让我像个人样,我再考虑是不是让我娘知道我的存在。”朱彦夫深深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是好想再看看我的娘啊,哪怕只看一眼!我的娘真的太苦太苦!”
朱彦夫想念母亲,但又不愿母亲见到他的现状。虽然他不再存有轻生的念头,但他对将来如何活着还是没有明确的思路。他在思索着,在痛苦地等待着能站起来的自己,该如何走好下一步棋子。
如同往日的早上一样,院里的高音喇叭准时响了起来,《国际歌》的歌声在晨的清新里回荡着庄重的旋律。再有半个小时,又该吃药吃饭了,再然后就会有一张新报纸来,就是听护士从头到尾的读颂报纸上的内容。除了报纸上文章的内容在变以外,其它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天天就这么过,天天就这么活,朱彦夫听完了喇叭里的新闻,习惯地等待着新的一天的老式生活。
刚一到上班时间,朱彦夫就接到了一份送给他的通知书,通知书通知他转移到他所在地山东泰安疗养院疗养。
朱彦夫听了通知的内容,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难受,这是组织的决定,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服从。这里熟悉的一切生活看来都要永久地告别了,早饭他吃不出一点味道,看着熟悉的医生熟悉的护士,他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尽管医生和护士都一一向他作着告别前的祝福,但他看得出他们的心情和他的一样,眼睛里都含着那么一种共同,尤其是护士小黄,竟在他面前哭了起来。平日里一切习以为常在此时此刻都显得那么珍贵,都显得那么不同一般,他像一个即将离家的孩子,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再仔细地看过,都想把他们深深地刻在心里,刻在永久的记忆深处。先前那种度日如年的感竟然烟消云散,几年的时光似乎在顷刻间化为短暂,让他来不及细细品味。
时光在激动中颠簸了三天,院领导终于陪着一个前来接收朱彦夫的山东地方领导来到了朱彦夫的面前。
吴政委指着坐在太师椅上的朱彦夫说: “这位就是你们山东的英雄朱彦夫同志,”他见朱彦夫没有反应过来,笑着向朱彦夫介绍,“朱彦夫,这位领导就是你们沂源县民政局的吴善德局长,吴善德局长是专程来接你回泰安的。”
“你好,朱彦夫同志!”吴善德习惯地伸出手,当他看到朱彦夫抬起来没有手的手腕时,才猛然意识到忘了对方根本就没有握手的条件,赶忙伸出双手端详着朱彦夫的残臂,心突突地跳了几下,“朱彦夫同志,你是我们沂蒙山的儿子,你是我们沂蒙山的骄傲,我代表沂蒙山的父老乡情,代表沂源县党组织接你回家疗养。”
“谢谢吴局长,谢谢党,谢谢沂蒙山的父老乡亲!”朱彦夫不认识吴善德,但他却向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回家”像一股暖流霎时传遍了全身,话未出口泪先涌,太多太多的话拥挤在喉咙里,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吐出来,憋得满脸通红,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最能代表此时此刻心情的语言。
吴善德和善地坐到朱彦夫的身边,向医院领导表示谢意,向朱彦夫表示歉意,一股浓浓的情感传递着彼此跳动的血脉。
朱彦夫被抬上担架放在了车厢上,王院长便命人把太师椅也放进车厢里:“这把椅子他坐习惯了,天热可以坐在上面凉凉风,天冷可以坐在上面晒晒太阳,带着它也是一个纪念。”王院长还告诉朱彦夫,设计的手脚模型已经出来了,只要产品一出来就立即邮寄过去。
吴政委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塞进朱彦夫的行李袋里:“这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送给你,希望能给你以后的生活带来新的视野,你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也给你送上这道精神食粮,希望你做一个中国式的保尔。保尔双眼失明用手写出了这部书,你没有手,希望你用你的口倡导一种伟大的爱国精神,你没有脚,希望你能用顽强的毅力走出一个钢铁般战士的足迹。记住,你永远都是一名坚强的战士,是一名特殊的坚强战士!”
汽车周围围满了白大褂,还有前来送行的病友们,汽车开动了,小黄冲着向院外徐徐驶去的汽车高喊:“朱大哥,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忘记!”
朱彦夫都听见了,泪水模糊了镜片,他举着没有手的残臂,告别医院,告别送行的人群,告别这座非常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城市。


第四章 磨练意志
朱彦夫很顺利的住进了泰安疗养所,还不到二十来天,就与疗养所里所有的工作人员混熟了,也与在这里疗养的十几位荣军相处得不错。在泰安疗养所里,他是天子号残疾,一来到疗养所就成了疗养所的一大新闻。开始进来那天,很多护士看见他被抬进房间的模样,吓得大惊小叫,虽然事先刘所长介绍过要来一位手脚全被截肢的特残,但还是被看到的具体形象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唯一没有大惊小怪的只有所长刘海了,一是他有充足的思想准备,二是他从抗日战争起见到的各式各样的惨状太多了。刘海虽然没有过多的吃惊,但刘海一看见朱彦夫的模样却是最揪心的一个。疗养所里虽然住着大多是缺胳膊断腿的,但像朱彦夫这样只有一只眼睛而且没手没脚的一个“肉轱辘”让他首先想到了护理的难处。疗养所里除了自己和一位专职医生是男人外,其他的都是女性,接了婚的都有小孩都有家,没结婚的都是些刚培训不久的年轻女孩子,向朱彦夫这样的人吃饭必须得人一口口地喂,解小便解大便忒麻烦,还得帮他解裤子擦屁股端屎端尿,成了家的女人好说能做但不能二十四小时轮流守着等候着,没成家的年轻女孩子白天还好说,但到了夜里就难了,因为大小便不同别的,该来的时候你阻止不了,它不以别人的意志为转移。头几天就是自己亲自来值着个夜班到无所谓,关键这不是三天两头的事,而是朱彦夫整整一辈子的日日夜夜,因此,他提出了由组织出钱,让朱彦夫家里来人伺候的想法。
“不行不行,经我们了解,朱彦夫家里除了还有一个老娘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而且他老娘年事已高,身体太差,我们原来接到通知说朱彦夫牺牲了,几年前沂源县就给他老娘送去了烈属的牌匾,朱彦夫现在的情况他老娘还压根不知道,知道了她儿子变成这样她精神是否受得了受不了还是个问题,怎么能让她来伺候呢?所以,我们还得尊重朱彦夫本人的意思,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老娘知道。照顾好朱彦夫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在这里工作是我们的岗位,女孩子怎么啦,既然是医护,就得担起医护的责任来,这不是好意思不好意思的问题,安排谁值班谁就得只好这个班,不原意就给我走人,我看很简单嘛!”市民政局长不以为然。
吴善德想了想,对刘海说:“我看不行就让陈希荣担任朱彦夫的护理工作,你再找位有责任心的配合就行,陈希荣这孩子我清楚,心地善良,也能吃苦,在护理这方面还是挺有一套的。”
“这,这合适吗?”刘海有些为难,陈希荣是他要来的,说好把陈希荣当亲生孩子一般看待,如果是自己的女儿他说天也不会让她去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搞这种护理。
“有什么不合适?”吴善德看着刘海,非常认真地说,“她不是接受过生理方面的培训吗,她现在是一名护士,她没有享受挑三拣四工作的权利,这个话我找她谈。”
陈希荣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份工作,只是与她一同接受护理朱彦夫的芳芳有些不高兴,每次逢她当班无论是端尿还是端屎总把便盆用纸盖着,把手斜伸出去偏着头,不难看出是一付翻胃恶心的样子。
“芳芳,受不了就叫俺呀,俺是农村来的,不在乎这个。”陈希荣很有些同情芳芳。
“这怎么好意思,也真怪,那个姓朱的好像总跟我过不去似的,每逢我当班那臭事就多。”芳芳皱着眉头一边反复洗手一边说,“这样的破工作,真是上辈倒了八辈子霉了。”
“哎,你那位不是说替你另找一份工作吗?有眉目没有?”陈希荣早几天就听芳芳唠叨着她的男朋友要给她换份轻松的坐办公室的工作,这两天没见芳芳挂嘴边了。
“屁,瞧他那德性,尽会吹牛。”芳芳洗净了手,嘴里唠叨着走开了。
见芳芳走进了朱彦夫的房间,陈希荣又接着洗抹水池。这个时候应该是她休息的,可她闲不住,见洗手的池子脏了,就找来抹布搓洗起来,这本是清洁工的事情,但她不管,只要是看到有不顺眼的地方就忍不住手痒痒。她不习惯无所事事,她觉得在这里上班几乎跟玩没有区别。她认为这个工作太轻松,上班就是给朱彦夫穿穿衣服洗洗脸,喂喂茶饭拿拿粪便,或者给他洗洗身子抹抹澡,出气力的事不多,顶多就是把朱彦夫背下床放到太师椅上,或把他背到院子里吸吸新鲜空气,帮他点个烟火什么的,这朱彦夫很乖巧,就是迷着那本叫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比起在姑姑家那两个孩子来不知要省心多少倍。陈希荣想不明白,就这样轻松的工作芳芳怎么还嫌累嫌脏,整天的不愉快,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芳芳尽管不太喜欢这份工作,但当着朱彦夫的面还是强装笑脸,没有把任何讨厌写在脸上,说起话来也极尽温柔,完全符合所里对一个护理的职业要求。
“朱大哥,是不是上床躺着休息会儿,你已经坐很长时间了。”
“没事没事,我这里没有什么,该忙什么你就忙去吧,我现在精神很好。”
朱彦夫坐在太师椅上,一块木板架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这是陈希荣为他想的主意,他可以很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看书。说是舒服,只是相对他的身体状况而言,他把书放在木板上,用两截手臂抵在翻开的书页上,然后很仔细地一行一行阅读着书里的文字。这是他有生以来看的第一部文学小说,他看得很投入也很认真,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字,每看一段,他都会停下来仔细地想想,领会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虽然当初在文化速成班里成绩很不错,也能认识很多的字,毕竟有四五年时间没有机会好好温习巩固了,尽管在朝鲜战场上一班长王金山对他也帮助了一些,但过去认识的字残存在记忆里的大多是缺胳膊断腿的,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模模糊糊,开始看这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几乎有一半字都成为了陌生的朋友,通过芳芳的指点,他的进度才越来越快,有些字芳芳也吃不准,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也不敢模临两可的糊弄他,只好抄在纸上又去向别人请教。因此,芳芳在他看书时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守候着,如果外出也是匆匆而归,从不敢在外面逗留太长的时间。
“好的,朱大哥,有事你叫我。”今天见朱彦夫主动叫她离开,心里喜得像焖在笼子里的小白鼠,嘴里应着,双腿就迈向了门外。
朱彦夫的记忆力较强,一些问过的字在大脑里很快就有了印象,前面读书都是依靠护理帮他翻书,现在他想试着自己翻阅,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翻书的那种艰难和尴尬,是有意把芳芳支走的。这页内容终于看完了,他用右胳膊压着书的右半部,然后用左边的断臂推动书的左半部,可是推来推去,不是推一次推起好几页,就是肉头的截面在书上干滑,根本无法掀起那薄薄的一页纸来。他不敢松开右臂,担心一松手臂书本就会合上,再想用两只无用的残臂打开书本并找到现在的页码,如果不要人帮忙就成了绝望的梦想,他感到双臂累得酸疼,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可奈何让他大气只喘。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嘴,就勾下脑袋用双唇赴在书角上,两唇轻轻一和,很轻松地将书纸夹在唇间,再拧着脖子配合双臂,终于将页面翻了过来,就在他大喜之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到翻书上,竟然将戴在眼睛上的眼镜给掉在了地上,没有眼镜,翻开的书也无法看清,气得他挥起双臂直打自己的头,这一打不打紧,臂下的书就合上了。
“朱大哥,你怎么啦?”很轻微地响动还是把在门外舒展腰肢的芳芳惊动了,“怎么把眼镜给扔了,你不要发火啊!”
朱彦夫不想暴露自己的野心:“没啥,不小心弄掉的。”
“都怪我不好,你一定很累了,上床休息吧。”芳芳捡起眼镜给朱彦夫戴好,见朱彦夫面前的书已经合上,就顺手拿下了搭在椅子上的木板。
“谁让你拿走的?我说了让你收走吗?”朱彦夫突然提高了声调,说话的口气听起来与往日大不相同。
“我以为你要休息了。”芳芳尽量压抑着委屈解释,“你也没说还要看的呀。”
“对不起,我说话言重了。”朱彦夫猛然意识到刚才的激动,练习翻书猛动正在劲头上,很不愿意受到外界的打扰,“我现在想一个人静静,谁也不想见,请你拉上门出去,有事我会叫你的。”
芳芳听了这话,以为是朱彦夫在讨厌她的多事,她本来就有点厌烦,也就不再说什么,重重地甩上门走了出去,眼力却涌出一股委屈的潮湿。
朱彦夫没有在意芳芳的神情,他已失去了继续看书的兴致,只是陶醉在自我瞬间的成功喜悦里。他开始试着用自己刚才的方法打开书本,一边摸索一边在心里掌握着技巧,成功了,又成功了,他高兴得像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乐得裂开了嘴直笑:就这样,一样一样地来,我要学会自己吃饭,学会自己穿衣,学会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正在朱彦夫暗自庆幸时,房门被猛地推开了,芳芳、刘海、陈希荣鱼贯而入。
“出了什么事?”朱彦夫吓了一跳,他看见芳芳一把鼻涕一把泪,“芳芳,谁欺负你了?”
“别装模做样,当着所长的面你说清楚,是我哪一点没有伺候好你,你就这样给我脸嘴看,还把我赶出去?”芳芳甩着鼻涕开起了机关枪,“你是英雄,你了不起,我是伺候不了你了……”
朱彦夫被这阵机关枪打得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芳芳,你这是哪跟哪呀?”
芳芳还想证明什么,被刘海阻止了:“芳芳,不许用这种态度跟朱彦夫同志说话!朱彦夫同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直说,如果是我们做得不对的地方,你指出来,我们一定改正。”
“刘所长,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对芳芳,对小陈心存感激,绝对没有任何意见。”朱彦夫激动的挥动着双臂,“在我的心里,一直把芳芳当作我的老师,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看这本小说,如果没有芳芳,我根本就没有能力阅读这篇小说,对她我真的是没有任何意见,这,这……”
刘海见朱彦夫这不出什么名堂,挥手对芳芳和陈希荣说:“你们俩先出去!”他见俩人离开后,便轻轻地关上门,“朱彦夫同志,你我都是军人,有什么话也别藏着掖着,就算是我们之间的一次交流吧。”
朱彦夫纳闷了,本想悄悄地锻炼一下自己的独立能力,没想到反招惹出来一场是非,女儿的心思真叫人难以摸透,看来,要想改变一个习惯,还真有点那么不遂众意。
听了朱彦夫的前前后后,刘海终于明白,原来芳芳和陈希荣习惯了伺候对方的点点滴滴,今天朱彦夫的举动让她们误解了。刘海被朱彦夫自强不息的生活能力感染了,他高兴地表示支持朱彦夫的想法,他还真切地表示,如果朱彦夫把这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完以后,他会再送朱彦夫一套《毛泽东选集》,让他学到更多更实用的理论知识。

所长刘海的解释是多余的,芳芳在朱彦夫一脸的茫然时就知道了自己的误会。但她嘴里还是表示,她确实不想再持续这份工作了,理由很简单,她的胃脏受不了,近来每逢吃饭就怕想到那种恶心的便盆,可偏偏一吃饭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因此一直想作呕,再这样下去她会疯死的,她已忍受到了极限。
   “希荣,我们犯不着干这份下贱的工作,干脆,咱两一起找所长,都不干了。”
   “芳芳,朱大哥被美国鬼子伤成了那样,俺想,俺想俺们不能抛下他不管。”陈希荣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拒绝芳芳的教唆,“他人都成了那样还能坚持学习,还要坚持锻炼,俺觉得俺没有理由不照顾他,他对俺们确实没有意见,真的。”
   “你难道不想嫁人了?早晚都得离开他的,怎么没有理由?”
   “嫁人是嫁人,这是俺的工作,要找所长你去,俺不去。”陈希荣不敢正视芳芳的眼睛,轻轻地表白自己的观点。
   芳芳一扭头推开了刘所长的门,她说了些什么,陈希荣不知道,但陈希荣一直留意着刘所长的门,她站在朱彦夫的门外,看见芳芳个把小时才从里面出来,低着头,身上的白大褂也脱了,连看也没有向她这边看一眼,就直直钻进了陈希荣寝室。陈希荣很想过去问问谈话的结果,又怕芳芳怪她多事,就只好忍在心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芳芳比她还晚来这里两天,芳芳的家就在疗养院后面,在这里没有她的寝室,芳芳不想回家的时候就把陈希荣的寝室当作自己的寝室,或看看书或睡睡觉,因为她与芳芳是同年出生的,一开始工作又分到了一起,所以彼此就不分什么彼此了。在芳芳面前,陈希荣说话做事向来十分小心,在她眼里,芳芳是城里人,又有文化,见识又广,除了她的身个比芳芳高以外,她觉得什么都比芳芳小。
   陈希荣和芳芳都听朱彦夫说起过抗美援朝的经历,两人对朱彦夫的认识各有不同。芳芳是文化人,她认为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当兵就得打仗,打仗就会有牺牲就会有受伤,这种英雄是一种特定环境产生出来的,很正常,如果没有战争,他朱彦夫还不是普普通通的村夫一个。陈希荣不这样认为,她觉得朱彦夫是真正的英雄,她认为敢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国家的事业,就是一种了不起的牺牲,在她的眼里,朱彦夫那只只有肉洞的眼睛和没有手脚的身体,她从未感到那是一种丑陋,而是一种英雄的标志,她也从不觉得帮朱彦夫解大小便怎么恶心,反倒使她看到朱彦夫有意不想吃饭是一种意识的错误,她劝说朱彦夫不要因为不方便而跟自己过不去,要朱彦夫不要顾忌什么,以后的日子还长,这样下去既对不起自己的生命,也对不起上级领导的关怀。因此,她觉得这样的工作很高尚,与芳芳的想法总拧不到一块。
   就在陈希荣想着芳芳与所长谈话的内容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时,所长刘海来了,把她叫进了办公室。刘海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教导陈希荣,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有自己的主心骨,要用自己的大脑想问题,要干一行爱一行,不要像芳芳那样这山望着那山高,外面的世界不一定都是想象的那样精彩。
“芳芳找我摊牌,她不想干这份工作,想让我放她离开这里,听她的口气,好像你对这个工作也有想法,是不是这样?”刘海见陈希荣一直不说话,索性不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地说。
“没,没有啊,俺觉得这工作很好,就是有一点太轻松,闲得人闷得慌。”陈希荣坐在刘海对面,双手不安地搅错着,她觉得刘所长话里有话,是不是芳芳向刘所长说了些什么。
“什么?你还嫌工作轻松了?” 陈希荣的话让刘海感到惊讶,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的,刘叔叔,俺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清闲过,有些不习惯。”
“唉,到底是人跟人不能比,人家芳芳唠骚满腹,埋怨这工作太脏太累,与你恰恰相反,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刘海的担心被一种坦诚的工作情感所替代,“眼下人手有些紧张,如果让你一个人料理朱彦夫的生活,你觉得有什么困难吗?”
“不行,不行,俺不行。”陈希荣一听让她独自护理朱彦夫,急得直摇双手。
刚刚感到宽慰的刘海被眼前这个茅盾的陈希荣搞糊涂了:“怎么不行?”
“俺不识字,朱大哥喜欢读书,芳芳能帮朱大哥的忙,俺可没有这个本事。”
“噢,原来是为这,这好办,我这里给朱彦夫找了一位老师,有不会的字有他老师来解决,你不用担心。”刘海笑起来。
“老师?还给请了老师,谁呀?”
“字典。”
“字典?字典是谁?是俺们疗养所的吗?”陈希荣睁大了眼睛,疗养所里的所有工作人员她都能叫上名字,在她的大脑里对那个谁叫“字典”的感到非常陌生。
“对,是字典。”刘海拉开抽屉取出一本书,“这就是字典,朱彦夫现在学会了用嘴翻书,这个东西对他有用了,今天上午我与朱彦夫谈过,他学过应用字典。一般的字在这上面都能查到,他这个人挺有个性,就是能干的事情就坚决自己干,在这方面不会为难你的。”  
陈希荣觉得不可思议,同样是书,为什么这本书能给那本书当老师,她觉得书本是个很神秘的东西,只是心里感到好奇,嘴里也就没多说什么:“行,这就没问题了。刘叔叔,芳芳可能五脏适应不了,你还是替她换份她认为干净的工作吧。”
刘海摇摇头:“芳芳生在城市里,也许是从小娇惯的,在这里找不到她想要的工作,我已经同意她离开疗养所,晚上去和她父母打声招呼,她的关系就可以从这里转出去了。我们疗养所里容不下这样娇惯的小姐。”
“其实,芳芳对工作还是蛮认真的。”陈希荣忽然间对芳芳产生了一种惜别之情。
刘海没有接着陈希荣的话说下去,他瞧不起芳芳这样的干净姑娘,只是因为他与她父母认识,疗养所又和芳芳的家连在一起,接受芳芳到疗养所完全是一种抹不下面子的无奈,人各有志,鸟各有意,他不想强人所难,更不想手下是些难文作武的人。他找陈希荣谈话的目的,就是探听陈希荣是不是也和芳芳一样讨厌这里的工作,如果陈希荣和芳芳一样,他就决定打电话给吴善德,要老首长也把陈希荣领回去的。他不想他这个疗养所是一群不能干事的凑合单位,他要对得起那些革命功臣,要让这批为国家流血致残的荣军们有一个满意的生活坏境和饱满的生活热情。对陈希荣他现在放心了,把她放在朱彦夫身边是不用担心的。对朱彦夫,刘海有着特别的感情,他是军人,他懂得军人的情怀,自从了解了朱彦夫在二五0高地的实情后,他就对朱彦夫格外敬重,他佩服朱彦夫是条汉子,能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坚持到最后一人,他从心底认为朱彦夫就是一个特级英雄,朱彦夫的确配戴这种英雄勋章,他甚至认为朱彦夫没有享受这种称号是对朱彦夫的不公。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所长,关于给朱彦夫一个什么英雄的评价他没有权力说三道四,那是军党委的事,他管不了,也无法去管,他能做的就是让这样的英雄能在这里享受国家给他的所有待遇,让他在这里体会党和人民赋予他的温暖,让他在这里走完自己全部的生命,让他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他那些英雄的战友时,能带去祖国对他们的真情报答和一种价值的肯定。
朱彦夫热衷于读书学习,刘海认为这是朱彦夫精神生活的支柱,也是打发伤残人生的最好途径。他认为朱彦夫的身体现状决定着朱彦夫这一生只能就这么活着一直到生命的终结,如果说学习能给社会带来什么财富的话,那就是他的爱国主义思想和献身国际主义的精神,是否能影响更多的心灵。所以,他得知朱彦夫依靠身体机能改善自己的学习环境时,内心震动很大,他建议陈希荣尽量放开手脚让朱彦夫自己去折腾,只要他乐意,只要他不做危及性命的举动,就鼓励他配合他,不管怎么折腾都行。因为只有这样,他朱彦夫才会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才会一直走在具有目标的人生旅途上。
   刘海开放的思想给了朱彦夫很大的想象空间,同时也打消了朱彦夫背着护理的紧张心理。朱彦夫有事做了,他看书,查字典,很累很艰辛,但他的心里感到很充实很满足,为了一步步实现自立更生的计划,他从翻书的经验里总结自己的动作要领,又开始捉摸如何学会自己给自己点烟了。他把火柴盒夹在两个膝盖间,用手臂和嘴打开火柴盒,借唇舌取出火柴梗用牙咬着递给两只断臂,然后双臂紧紧夹住火柴梗前后挥动双臂,让火柴再与磷面摩擦,这样做很费气力,但效果不错,为了节省火柴,他让陈希荣找来一些近似于火柴梗的木棍进行练习。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经过反复操练,几天下来,他又获得了成功。现在他只要一两下,“嗤”地一声就燃着了火柴,看到亲自点燃的火柴,他不知有多么兴奋,他笑了,像个才学会笑的孩子,是那么天真,是那么香甜。
   站在旁边的陈希荣看着朱彦夫的得意,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既为他的那种成功感到欣慰,又为他那种艰难感到心酸。

朱彦夫期盼已久的假肢寄到了泰安疗养所,看着近乎于肤色的人工手脚,激动得朱彦夫不能自己:这下好了,终于能下地走自己的路了。在他的想象中,这双假脚比真脚更能适应环境,冬天不惧寒冷,夏天不惧炎热,也不会像真脚那样行路太长会打泡受伤,只要有力气迈动双腿,就可以走遍天下,不用担心脚下的石刀割破脚掌,这才是一双真正的铁脚板。为什么假腿上又是皮带又是环扣卡子的,这假腿该怎样装在两条断腿上,他不知道,恨不得立即把腿伸进去撒腿就跑起来。
  陈希荣像朱彦夫一样的高兴,像朱彦夫一样的焦急好奇,所长刘海把假腿交给她,她就像长了翅膀似的抱着盒子跑过来向朱彦夫道喜展示,但这假腿该怎样装到腿上,她确实不知道。
刘海亲自为朱彦夫装假肢来了,他拿来了衬布、腿套、绑带及假腿的全套配件,一边操作一边对身边的陈希荣讲解:“先包好垫布,就这样,缠实,再用绑带绕缠,记住,要缠紧不要起堆,也不要偏离。如果没有缠好后面就无法装腿,这很重要,千万记住不能松,松了容易起皱,就这样,好,现在把假腿套上,看到没有,如果前面没有扎好,这腿就无法套上,那就等于前功尽弃,朱彦夫,你咬紧牙,挺住,使劲,对,这样才算装牢实了,现在可以把皮带环拉上,从这里穿进来,扣住,看看,这腿装得就牢靠了。”仅仅几分钟,刘海就把一条腿装起来了,他直起身往后一退,向陈希荣挥挥手,“好,下面你装另一条腿,来,试试。”
陈希荣有些紧张,她在刘海的监督鼓励下开始试装另一条假腿。七米多长的绑带在她手里很快扎缠完毕,下面要套装假腿了,她拿着七八斤重的假腿,像提着很重的物体,无论怎么使劲都套不进去,急得她满脸是汗。
朱彦夫痛得直哆嗦,嘴上还是装出没事一样:“小陈,别紧张,你只管使劲就是,我受得了。”
刘海看着陈希荣脸上汗珠直冒,他不想伸手,想让陈希荣自己摸索掌握要领,慈善地笑着说:“把腿抬平,再使点劲,对,用力向前推。”
陈希荣暗吸了一口气,照着刘海说的继续操作,推了好几下,假腿是轻松地套上,可假腿把绑带给擂散了,陈希荣紧张得埋怨自己:“刘叔叔,俺真没用。”
“别急,第一次嘛,哪有那么顺当的。”刘海仔细地分析着原因,“主要是绑带缠松了,解开,重来。”
陈希荣这次分外小心,像绣花一样注意着每个过程,终于不费多大气力把假腿套上了,她的心情有些激动,最后扣挂皮带环时竟然双手发抖起来,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一扣成功,就意味着朱彦夫从此站起来了。她要看着这个奇迹在眼前变为现实。
朱彦夫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兴奋,他迫不及待地准备将双脚放到地上,恨不得立马站起来,四年多了,只有梦中才有的霞光灿烂终于要化作现实了:“我从此要站起来了,我又能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自己的人生了!”
刘海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把捉住朱彦夫的双腿:“错了,错了,等等!”
然来是陈希荣只顾着套腿,竟然把脚装反了,两只脚一只向前,一只向后,看起来很滑稽,陈希荣却哭了:“唉。俺咋这么笨啊!”
朱彦夫见陈希荣如此在意,笑了起来:“小陈不笨,你是让我进退自如,前后兼顾啊!刘所长应该表扬小陈才对,是不是所长?”
刘海也笑了:“是应该表扬,要是她能在你后脑勺上再装上眼睛,我就为她申请特功。”说话间,刘海已经重新装好了腿脚,“来,起来,慢一点,试着往起站。”
朱彦夫神气十足地扶着太师椅站了起来,他想迈开大步展现久别的昔日风采,可是他一站起来,还未来得及抬步,就惊叫一声趴倒在地上:“天呀,疼死我了。”
看见朱彦夫疼得呲牙咧嘴,刘海和陈希荣慌忙把他驾起来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朱彦夫告诉他们,他感到他的腿骨像刺一样戳扎心脏,他坐在太师椅上大气只揣,这双脚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充满渴望的想象像遭受风霜袭击一般,让他沮丧到了极点。已经有了人模人样的朱彦夫平伸着两条腿,努力着想把双脚收回,可腿竟然打不过弯来。

残酷的现实坍塌了想象的遂道,朱彦夫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失望和痛苦扭曲着他乐观的表情。
陈希荣惊恐地看看朱彦夫又看看所长刘海,身子不停地抖动着,她很失望,想劝劝朱彦夫,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好拿了毛巾替朱彦夫拭去脸上因疼痛而冒出的汗雨。刘海似乎不太意外,他说这是一种正常现象,他解释说,几年不大活动的双腿肌肉已经僵化,需要慢慢锻炼才能恢复,至于走路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适应的那么简单,不要急于求成,都会有一个时间过程的。他提醒朱彦夫不要急躁,要保持较好的心态,每天进行适当的锻炼,要像小孩初学走路那样,一步一步慢慢渐进。他还要求陈希荣除了每天按时为朱彦夫装卸肢体外,还要坚持天天为朱彦夫做做肌肉按摩,帮助肌肉的恢复功能。
为了减轻体重给腿骨造成的压力,疗养所又为朱彦夫配置了两根架拐,方便他学步练习。
自从按上了假肢,久违的疼痛好像又从遥远地地方伏到了朱彦夫的躯体,开始撕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咬着牙忍受着钻心疼痛,任然坚持一步一步来回地走动。
“朱大哥,疼得受不了,你就坐下歇一会,别硬撑着,那骨头茬子可不是别的,看看,又流血化脓了。”陈希荣卸下假肢,心疼得忍不住落泪。
“没啥,只要磨出茧子来就自然好了,好妹子,你是我朱彦夫一生中见到的最有德性的善良人,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太多,只有来世变牛变马才能报答你了!”朱彦夫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真诚。
“朱大哥,千万别这么说,你为人民的幸福生活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我能为你这样的英雄服务也是我的光荣。在我的心里,你就是天下最伟大的英雄。”
陈希荣这么说,决不是她空喊的政治说教,也不是她甜言蜜语的歌唱。她听过朱彦夫给她讲的保尔,她觉得朱彦夫与保尔一样坚强,保尔在没有眼睛的情况下能写书,那是因为保尔有一双完整的手。如果朱彦夫有一双完整的手,她相信朱彦夫一定能完成他的指导员在临终前对他的遗嘱,一定能写出一部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好书来。她不识字,她不知道写书是怎么一回事,但从朱彦夫的嘴里她知道了写书就是写人类那些感人的故事,因为朱彦夫给她讲过很多战斗故事,这些故事都很感人,她在朱彦夫身边成了朱彦夫的故事迷,她恨自己没有文化,如果她也能识字也能把字典当老师,她就会把朱彦夫的故事写下来。她觉得朱彦夫是真正的了不起的汉子,她从心底里敬仰他的顽强和挚着。
在陈希荣的精心护理和朱彦夫本身的不懈努力下,朱彦夫终于可以夹着双拐在疗养所的大院里来回晃悠了,他终于可以借着铁脚托着身体走进阳光走进自然了。朱彦夫善于动脑筋,他通过几百次的摸索终于能自己上厕所大小便了,他的假手为他的自理能力提供了很大的帮助。现在,他能双手抱碗喝粥喝水,练就了一套独特的吸食和拱食本领,尽管他的吸食和拱食有很多时候把脸上和身上弄得一塌糊涂丑态百出,但他毅然坚持锻炼,从不迁就自己,除非是无法吸进嘴里和拱进嘴里的饭菜;他能摸索着自己穿衣服,穿裤子,虽然他不能自己系皮带,但比起什么都要别人动手不知要省心多少倍。他也曾尝试过自己为自己装卸假肢,努力过很多次,都未能成功,假手是死的,能活动的手腕已不复存在,垫忖布绑绑带根本无法完成,每次折腾除了精疲力尽的徒劳之外没有任何进展,他只好放弃了,他不想把精力用在毫无进展的徒劳中,他还要利用大量的时间学习刘海给他送来的《毛泽东选集》,他被《毛泽东选集》里的很多文章吸引住了,那里面有很多道理让他振奋,让他深思,让他的头脑开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战士,他只是从连长从指导员那里知道一些关于毛主席的有关军事论述,看了这些通俗易懂的理论文章后,使他对军事对政治对新旧社会都有了全新的认识,也使他具体弄明白了毛泽东为什么是中国的大救星的抽象问题。
朱彦夫的视野在不断地扩大,朱彦夫的路越走越宽。
《东方红》的乐曲还没有响,朱彦夫就爬起来穿好了自己的衣服。今天,他换上了陈希荣为他放在床头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军装,对着床头的镜子,用嘴和手臂把眼镜、帽子折腾到头上,看着镜子里的军人军容依旧,他咧嘴笑了笑,挺直了腰板,不错,镜子里的军人还是够威武的。他就这么直直地挺腰坐着,等候着陈希荣推门进来为他装脚装手,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与国民党军队作战的战场,那城墙那场面简直就跟记忆里的那场攻击战神奇的相似,回味着梦境,想象着当年,他的思绪翻飞,他要把记忆深处的那场战斗讲给陈希荣听。陈希荣爱听战斗故事,他为了报答陈希荣对他的照顾,总是在寂静的夜里在记忆的空间里寻找还没有让陈希荣听到过的动人自己,这不是在她的面前显耀自己的过去,而是为了尽量让这个姑娘轻松一下,自从到淄博以来,她几乎没有睡个一个囫囵觉,夜里总是隔几个小时要到这里来查一次房,白天就更不用说了,她为他实在是太累太累。


第五章 惹祸的红玫瑰  
夏天还没有到来,春天即将过去,院里树叶舒展着浓浓的嫩绿,柔和的阳光夹着细风,荣军们在护理的陪同下,各自以不同方式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和谐。
身为特护的陈希荣穿着雪白的工作服,她没有戴口罩,白帽下露出的黑发陪衬着白里透红的瓜子脸,充分显现着白衣天使的青春靓丽,柳眉下的丹凤眼含着愉悦的温柔,高挑的身材激荡着迷人的格调。她肩上挂着军用水壶,手里玩弄着一根柳条,轻轻挥舞着无忧的心情,与手扶双拐的朱彦夫并肩散步。配戴假肢的朱彦夫身着整齐的军装,鼻梁上架着墨镜,如果不是腋下夹着的双拐,很难看出他是一个没有手脚的特残,假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眼镜遮挡着眼睛的缺陷,陈希荣把他伪装成了一名威武的军人。俩人不紧不慢地穿过场院,向院里来来往往的面孔回笑着热情的问候,迈动的假肢“咯吱”着早已熟悉的节奏,敲响在俩人的心头。
望着大门前宽敞的马路,朱彦夫的思绪返回到六年前的那条五米多宽的马路上……
那是济南战役前夕,为扫清济南外围的敌人,上级命令李连长带着突击连必须于当天下午赶到指定地点,连队奉命一路行进顺利,不料在接近周村时,竟然无法通过一条七八米宽的马路。路北有一栋建筑坚固的楼房,里面驻扎着几十个守敌,二楼上到处都是枪眼,向连队方向疯狂地扫射,把前进的连队压在路南的小水沟里抬不起头来。接连冲上去好几批爆破队员,都被敌人的密集子弹撂倒在马路中间,李连长气得直骂娘,这里的枪火根本奈何不了楼房里的敌人,扔过去的手榴弹也啃不动厚厚的楼墙,像这样强行爆破除了白白牺牲流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李连长眼力几乎要冒出血来,时间在分分秒秒的消失,而部队埋伏在路水沟里却动弹不得。
还不满十五岁的朱彦夫被连长死死地按在身边,看着倒在马路上的战友哭起了鼻子。
“有什么好哭的,要是能把敌人哭死,那就让所有的战士都来哭好了。”连长不耐烦地吼道,“给老子把嘴闭上!”
水沟有一人多深,朱彦夫抹抹眼泪干脆背对着连长。“这个凶神,死了那么多战友,连哭也不许人哭,俺说过把敌人哭死了吗?”他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可不敢言语,就在他抹着眼泪时,突然发现不远的水沟里有几个汽油桶,他心里一个闪念,扭过身冲着连长喊起来:“连长,连长,俺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别炸炸唬唬的。”连长一直把他当孩子,把他的话并不当回事,只是觉得刚才吼了他一顿心里有些许后悔,才搭理一句,“你能有什么办法?”
“连长,你看,那里有几个油桶,我们可以用它作掩护滚过这条路。”朱彦夫见连长还没反应过来,继续说,“我们可以把炸药包点燃,塞进油桶里,俺就不信滚不到路对面去。”
“好,这注意不错。”连长的眼里闪出了火花,他命令几个战士抬过油桶,用铁铲连砸带割弄开了上面的铁盖,可是这油桶万一没滚到楼房脚下就炸了,岂不是瞎子点灯,要是有人在里面就好了。就这么个油桶,怎么能钻进去一个战士呢,就算是能钻进去,那薄薄的铁皮也会被子弹很轻易地穿通呀,连长心里盘算着。
“连长,俺个子小,就让俺钻进去吧?”朱彦张开双臂护住桶口,似乎不这样就被别人抢了去似的,“连长,就俺最合适,你就下命令吧!”
看着朱彦夫这种样子,要是放在平日,连长非笑得上去照他屁股打一巴掌不可,可此时此刻李连长笑不出来不说,反而心里阵阵发紧,眼前的这个孩子还不到十五岁呀,身个是那么小,还没有长枪高,他确实不忍心下这个命令,他确实不愿意看到这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出现什么意外。理智告诉他,战情不容许他犹豫,战情要他下这道命令。他就狠心命令战士们把几床被子放进水里打湿侵透垫好桶壁,这才让朱彦夫拳了腿窝进去,让他脚朝里头朝外,怀里揣上炸药包,连长有些不放心,又用几套浸了水的棉衣捂在他头上,看着朱彦夫的头缩在桶里,这才向战士们发令投出一排手榴弹,趁着浓烟四起,大伙一用力就把油桶推上了路面,连长大手一挥,油桶就“咕咕噜噜”地顺着路面往路北楼房滚去。
朱彦夫感觉得油桶翻滚时外面的子弹在密密麻麻地敲打,震得他头昏脑胀,有穿破铁桶的子弹钻了进来,像烧红的铁丝插进水里“丝丝”直响,他心里正在盘算到达楼房的时间,忽然感到“咚”地一声,油桶停住了,外面的子弹好像也不再咬着油桶不放,是不是跑歪了道?朱彦夫用手一顶,露出脑袋一看,油桐刚好停在楼房墙边的一个小坑里,他爬出油桶,见对面的战友长枪短枪都在掩护配合他的行动,就以闪电般的速度抱起炸药包一拉导火线,从身边的一个窗口里扔了进去,然后拔起双腿像兔子一样冲向他早已瞅准的方向。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半边楼被送向了空中。
战士们高喊着朱彦夫的名字冲向尘雾滚滚的残垣断壁,朱彦夫笑呵呵地从一块大石头背后钻了出来,他竟然毫发未损,喜得战士们把他抱起来直向头顶上甩。
“真不敢想,你就一点也不害怕?”陈希荣惊得忘记了自己是个大姑娘,两只眼睛好奇地盯着朱彦夫的脸,“在那个时候你还能跑动,要俺早吓瘫了,那炸药包炸起来可是非常厉害的。”
朱彦夫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大树沉浸在少年的时光里:“害怕就不当解放军,那时的我虽然身个很小,跑起来能追上野兔,一人高的墙垛只要双手一搭就能翻得过去,连长和指导员忒喜欢我这野劲,全连就数我能跑。”
“那次李连长肯定要狠狠地表扬你了。”陈希荣打开水壶送到朱彦夫嘴边,“来,润润喉咙。”
朱彦夫用假手夹着水壶仰起脖子咕咚了两口,自豪地说:“岂只是表扬,给我记了个小功,那是我第一次立功,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李连长总共给我记了两次功,只可惜第二次以后他和指导员都牺牲了。”
“那第二次军功是怎么立的?”陈希荣一见朱彦夫沉下了脸,深怕他又痛苦于牺牲战友的怀念之中,连忙打断了他的思绪,“告诉俺嘛,是怎么立的?”
朱彦夫望着前方,紧锁着眉头回忆说:“那是在打潍县的时候,我们连冲到了城墙之上,一鼓作气消灭了城墙上的守敌,该进城了,进城就必须下城墙,前面有敌人的堡垒过不去,后面已经被炸塌回不了,只能从这里下去,那城墙很高,估计不下三丈,我们的梯子还够不着一半,有些战士就勇敢地向下跳,可跳下去的战士全都牺牲了……”
陈希荣焦急地问:“全都摔死了?”
朱彦夫摇摇头:“那城墙里面是空的,敌人就躲在里面,把我们从城墙上跳下的战士当活靶子打了。”
“那可怎么办?”
朱彦夫的思绪又飞回到济南战役的外围战场……
炮声滚滚的潍县。城墙上,突击连的战士急得团团转,城墙脚下已躺着好几位战友的尸体,城墙腰上的小洞口里不时喷射出火舌,洞口里传出敌人疯狂地叫喊:“共军跳呀,不怕死就跳吧!”听着敌人得意的声音,战士们气得干瞪眼就是没有办法,就在城墙上与敌人打起嘴仗来。
朱彦夫没有叫喊,他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忽然他想到了腿上的绑带,高兴得直喊“有了”。 “彦夫,有什么好点子了?” 一排长见朱彦夫边叫着边弯腰解开了腿上的绑带,就追着问起来。朱彦夫把绑带绑在两只脚脖上:“俺看清了,把你们的绑带接到一起,放俺下去,准叫这些王八蛋闭上臭嘴。”朱彦夫的话一下是慌乱的战友们开了窍,于是照着他说的选了几个体重较轻身体灵活的战士,用绑带栓好两脚,上面用人拉着,拿着手榴弹头朝下荡到洞口位置,把手榴弹顺着洞口的上沿丢了进去,只听几声爆炸过后,城墙内便没有了动静。
“同志们,可以下去了!”望着洞口腾起的浓烟,几个战士禁不住向上面报喜。
还是朱彦夫眼尖,他在身子晃悠时又突然发现他刚刚丢进手榴弹的那个洞口,忽地又从浓烟里伸出了枪口,还清楚地听到里面呛出的咳嗽声,他发现这些洞口的上方都伸出了一砖挡雨沿,里面的敌人看不到上面的情况,但城墙下的一石一草都在监控之下。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如果再有战士跳下去,肯定还是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必须把洞内的敌人全部消灭才行,急得他直向叫喊的战友直摆双手。
这些战友都是战场上有经验的老手,看到朱彦夫发来的信号,一下都明白了,虽然他们都是脚上头下,还是很及时地向城墙上发出了阻止的信号。
朱彦夫瞅准了机会,用手一点墙砖,身子便准确地荡向他看准的目标,他一手拿着短枪,一手迅速出击一把抓住了洞口伸出的枪管,同时用短枪猛抵墙体,冷不防把里面的枪支拽了出来,发红的枪管烫得他手钻心地疼痛。他顾不得手痛的难受,丢掉拽出的枪支,操起短枪瞅准机会往洞里扫出一梭子。其他的战友被朱彦夫的细心启发着,利用各自的优势对各自选定的目标重新给以后患的清理。
上面拉绳的战士似乎很理解下面战士的需要,他们不时调整拉绳的高度,给下面的战士创造最佳的战机,有两个战士竟然钻进了城墙洞里,解下脚上的绑带。
朱彦夫也钻进了城墙,他迅速解开绑带,洞有多深?洞内还有多少敌人?洞里满是烟雾,烟雾里听得见呛咳声,但看不清人在哪里,洞口不大,洞内烟雾太浓,烟雾呛得朱彦夫也连连咳嗽着,呼吸很困难,泪水禁不住地往外直淌。朱彦夫心里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活着的的敌人比他更难受,即使呛不死也是要命的时候,正在他考虑该选择什么位置的时候,他的腿被一双手抓住了,透过泪眼,他看见一顶钢盔往起爬,他几乎想也没想就从腰上取出手榴弹狠狠地砸在摇摇欲上的钢盔上,钢盔受此猛击,又摇摇晃晃矮下去,最终扑通一声瘫倒在朱彦夫的脚边呜呼哀哉了。
由于朱彦夫善于思考善于观察,给部队减少了很大伤亡,连部因此给朱彦夫申请三等功一次。
“好你个少年英雄。”陈希荣由衷地赞美,她发现身后有一架开得正艳的刺玫瑰,就挑了朵最大最红最鲜艳的插在朱彦夫的上衣口袋上,“这朵花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玫瑰花的浓烈清香和陈希荣身体发出的特有异香陶醉着朱彦夫,他好想伸开双臂把眼前这个姑娘揽进怀里,但他没敢。今天的陈希荣看起来是那么娇美,是那么活泼,是那么迷人,朱彦夫很痛苦地把眼睛从陈希荣身上移开,他没有戴过红花,这是第一次,他对花花草草的不感兴趣,但对插在下巴边的这朵红花却充满了激情,超越了他最喜爱的雪花,不知是送花的主人让他陶醉还是这花的本身让他喜爱,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当他的眼光落在假脚上时,他的心一沉,又立时感觉到他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清醒自己只能想像这份幸福却没有资格享受这份幸福。
玫瑰花是一种爱情的象征,朱彦夫不知道。玫瑰花代表爱情,陈希荣也不知道。玫瑰花代表爱情,疗养所里有几个护士知道,所长刘海也知道。所以,当朱彦夫和陈希荣回到院里时,朱彦夫胸前的艳红玫瑰招徕了好几双惊奇的眼睛。
“好漂亮的玫瑰,谁送你的?”快嘴快舌的护士长拦住了朱彦夫。
“小陈送的。”朱彦夫得意的介绍。
“真的很漂亮,就这朵最大最好看,俺就采来送朱大哥了。”陈希荣一脸春色。
“是吗?那可得好好庆贺庆贺。”
不一会儿,人们围了上来,好奇的眼光,怪怪的语气,让陈希荣感到不同往常,不就是一朵花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哎哎,拜托了各位,朱大哥今天需要休息了,喜欢这花就到院外北边林子里采去,多着呢。”陈希荣有些担心朱彦夫的身体。
这一切都被站在远处的所长刘海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他伸手摸摸脑袋,笑了。

  
男女相爱在熟悉的人圈里只是普通新闻,只是议论而已,既没有谁惊诧,也没有谁去刨根问底。但是陈希荣爱上朱彦夫则不同,成了疗养所里的头号新闻,不仅仅引起嘴长的女同志关注,就连所有的男同志也倍加关注起来。
刘海几次想给吴善德摇个电话通通信息,几次在没有摇通电话前又放下了通电话的念头。他满脑子疑问,这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虽然他亲眼见到朱彦夫戴着陈希荣送的玫瑰花,虽然他亲耳听到陈希荣说过送玫瑰花的事,但他就是很难理解陈希荣是怎么想的,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一旦有什么变故,将会使其中的一方永远受到伤害。开始他确实暗暗地替朱彦夫高兴了半宿,后来越想越觉得此事太玄, 陈希荣这人勤快能干,长得既标致又漂亮,虽然没有文化,但论社会背景有当县级局长和县级妇联主任的后台,想找个体面的身体健壮的男人还得在矮子里面挑将军,不上眼的未必她肯答应,她真会看中这个没手没脚的朱彦夫么?这朱彦夫是英雄不假,能享受到国家的优厚待遇也是真,像他这样的特残受到一些姑娘的尊重和爱戴是很正常的,像他这样的特残能找到一个姑娘真心相爱确实是个奇迹,就算是有一万个姑娘急着想嫁人,要想从中找一个爱他的人恐怕也难。莫非是这陈希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如果谁在背后鼓捣一两句什么,使她兹生出反悔的念头,简直是易如反掌,到那时她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谁也奈何不了她,如果真是那样,还不如保持先前的状态,给朱彦夫一个平常的心态,对朱彦夫来说就没有任何影响,如果真让朱彦夫坠入了这段感情再经受一场被抛弃的痛苦,那不是活活要了朱彦夫的命么,这可不是小事,搞不好就是大事。
为了慎重起见,刘海终于决定先不把这件事情通到吴善德的耳朵里,他还是决定先找陈希荣亲自谈谈,摸摸陈希荣思想的底子。在陈希荣面前他是长辈是领导,他要为陈希荣负责,在朱彦夫面前,他是朱彦夫的服务对象是朱彦夫生活的总监护,他也要为朱彦夫的命运负责。
天阴着脸,看样子像要下雨,一阵一阵的风打着旋,搅得满院都是尘灰。
陈希荣顶着风跑到护理部前面去收被风吹到木杆子一端的衣服,有她自己的,也有朱彦夫的,全被风从铁丝上吹滑到一起,如果不是拴铁丝的木桩挡着,说不定这些衣服早被风吹向了什么别的地方。
“小陈啊,今天忙什么呢,这时候才想起收衣服?”刘海看见了,跑过来帮忙。
“朱大哥可能肚子有问题,泻得厉害,非要坚持自己上厕所,结果弄了一裤子,俺怕别人看见不好,就到院外那个小桥下去洗裤子了,谁知这鬼天说变就变,一刮风俺就往回跑,刚才回来的。”陈希荣抱着拽下来的衣服拍打起来,“看看,全是灰土,明天还得重洗。”
“朱彦夫泻肚子?我怎么不知道?看过医生没?”
“郭医生看过,已经吃药了。”
“我咋没听老郭说呢,走,看看去。”
刘海随着陈希荣一起来到了朱彦夫的房间。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朱彦夫正坐在太师椅上按着一本厚厚的书,借着灯光阅读。听到动静,抬头发现是所长来了,赶忙合上书本:“刘所长来了,快请坐。”
“听说你拉肚子,咋回事?”
“许是昨晚吃的太油腻了,早上喝了几口冷茶水,没啥,已经没事了。”
“小朱呀,又不听护理的话了不是,以后可得注意点,你的肠胃不好,烟要尽量少抽,不要喝冷茶水,得惜爱自己才是。”刘海并没有坐,眼睛扫视着室内,屋子里被陈希荣收拾得一尘不染,东西也摆放得整整齐齐,惟有台灯旁边的小花瓶里插着那朵红色的玫瑰,由于失去了自然的生存环境,被屋外的风钻进来摘掉下了几片花瓣。
朱彦夫笑笑,不好意思地说:“小陈管我可严了,我只是背着她偷偷喝了一点点,不怪她,都是我自己。”
“以后得听话,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刘海把目光从玫瑰花上转过来,他拿起书看了看,“你行啊,第一卷都看完了?”
“看完了,毛主席的文章写得真好,好多道理都讲出来了,真是宝书。”
“呵呵,有时间得听你谈谈体会,这本书可是每个党员干部的工作指南,上面说了,过一段时间,还为你们每人配一台小收音机,到那时可就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了。”
“收音机?给我们的?那东西好,我在上海见过。”朱彦夫高兴起来,“有了那洋玩意儿,住在深山老林也不会感到寂寞。”
“那是啊,政府首先就想到了你们,新中国时刻记着你们。先也别那么激动,什么时候能发下来还说不准呢。”刘海不想让朱彦夫知道他要找陈希荣谈话的内容,他让朱彦夫看书不要太累,要坚持一定的休息时间,然后才对陈希荣叮嘱,要她晚上到他那里去一趟。
疗养所里的职工都知道所长最擅长的工作就是找人谈话,只要发现谁有思想问题就找谁谈话,所以,职工们背后编了一个顺口溜:疗养所所不大,病人个个功劳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所长要谈话。这意思是说,别看这个小小的疗养所,住在里面疗养的人都是为革命立过功劳的有资格的人,在这里工作不怕别人,就怕所长找你去谈话,大凡所长找你谈话,就说明你在工作上存在问题,不是那些老资格找所长告了你的状,就是所长发现你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十有八九不是这问题就是那问题。
早上朱彦夫喝凉茶的事陈希荣确实不知道,怪只怪昨天晚上没有把茶缸里的剩茶水倒掉,论责任也确实有失职之处,是一种疏忽大意,绝不是有意的使坏心眼。陈希荣心里犯了嘀咕,难道朱彦夫拉肚子的事又给自己惹祸了,毛主席都说 “一个人犯了错误有什么要紧,只要改了就好”,俺已经及时找医生看过,也没什么严重结果,反正事已出了,大不了就是一顿批评。这样一想,陈希荣心里倒也不怎么紧张害怕,就在晚饭过后给朱彦夫卸了假肢,觉得一切按排妥当了,才来到了所长刘海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陈希荣便绕过第一栋房子,找到办公楼后面所长的寝室里。所长的寝室里亮着灯光,寝室的门虚掩着,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射出来,铺在门外湿漉漉的地面上,直直地延伸到院里的草坪上,使草叶上挂着的水珠折射出一点点刺眼的光亮。
陈希荣轻轻地敲敲本来就半开着的门,门开了,开门的是所长刘海的妻子。
“来了,荣,老刘刚才还念叨你呢,快进来。”刘海的妻子身段保养得极好,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在灯光下显得极其尊贵。
“阿姨好,刘叔叔呢?”陈希荣进了房屋,没有看见刘海。
“荣儿快坐,他上一号去了。”刘海的妻子向门外努努嘴,她很热情,连忙为陈希荣倒上了茶水。
所谓上一号就是上厕所,院内只有一个大厕所,在靠近办公楼的西端。从这里上趟厕所来回差不多有二十多丈的距离。刘海的妻子陈希荣一来就认识了,姑父吴善德让她叫她阿姨,阿姨在淄博最大的人民医院当医生,她接受培训就是在那家医院进行的。阿姨也为她们培训班上过课,主讲男人女人的生理构造。陈希荣记得,当阿姨把两幅彩色挂图挂在讲牌上时,好多姑娘的脸刷的就红了,阿姨当时一点也不害羞,并指着身体上平日被衣服盖着的地方细细解说介绍,从那天起,陈希荣才慢慢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女人又是怎么回事,才明白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医生的眼里都不是秘密,就像退了毛的猪,公猪母猪都是猪,只是结构的差异而已。陈希荣不识字,但记忆力不错,在搞针灸实习时,别的姑娘不是把用来实习的兔子打死了就是打得兔子鲜血直流,而她则很认真地按照老师的示范要领顺利地解决了问题,为此,医生们对她这个文盲就刮目相看了。其实,在这个年代,有文化的人很少很少,大多数都是扁担大的一字也不认识,那些不是文盲的,所学来的文化也非常有限,充其量就是在解放后上了两年文化补习班,能认识一些手边上的常见字,要说看书看报多半是连懵带猜稀里糊涂的哄哄别人的眼睛。
陈希荣坐在茶几旁边藤椅上,一边与阿姨聊着一边拿起藤椅上未织起的毛线衣织起来。阿姨觉得新奇,现在的女孩子能织这种高档衣物的不多,毛线全是从外国进口的,叫洋毛线,一般的家庭别说会织,就是连见也没有见过。陈希荣告诉阿姨,这些都是她姑姑王建教的,她学着给王建的孩子打过洋毛线背心。
两人正聊着,刘海回来了。陈希荣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批评。
刘海很家常的说了一些与主题无关的话,然后才吞吞吐吐的接近主题:“关了门,一家人,你阿姨不是外人,有个问题我前两天就想给你姑姑打电话的,但最终还是没打。”刘海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陈希荣的表情,他希望陈希荣能主动说说这个问题。
陈希荣不善言谈,听了刘海的话语口气,感到这次谈话有些不同寻常,她的心开始提起来,但嘴里仍然什么也没有说,她不明白这个刘叔叔说的是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还没有表达的意思。
“你告诉你叔叔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你那个朱大哥了?”
“喜欢”是什么意思,陈希荣一听心里就明白,她的脸刷的腾起一股热流,她迅即扫了刘海一眼,发现刘海正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她,她急忙低下头,感到浑身有说不出的别扭和尴尬。
“别害羞,都是自己人,儿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早晚的事,你说说,是不是?”刘海紧逼着又冒了一句。
陈希荣突然抬起头:“刘叔叔,你是不是要替姓朱的当这个媒人?”
“我?没有,没有。”刘海有些不好意思,反而不知道如何把握自己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找俺来谈话就是为这?”陈希荣也是一反常态。
“不是,不是,”刘海被陈希荣的反常神态弄得乱了分寸,“前两天看到你给朱彦夫送红玫瑰了。”
“送啦,咋啦?”陈希荣猛然发现自己说话语气不受控制,毕竟刘叔叔是长辈,赶忙咬紧了嘴唇。
“不咋的,这么说你是真心喜欢他了?送玫瑰花就是表达这个意思的。”刘海干脆不加掩饰的说了出来。
“啊!?”陈希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怪不得这几天院里的那些人老问什么时候喝酒,原来是这样。陈希荣慌了,“俺不知道还有这样一说,真的。”
“玫瑰花代表爱情,”阿姨开口了,“荣儿,那是真的。”
刘海的妻子还想再解释什么,突然发现陈希荣像被蝎子锥了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捂脸冲出了房间。等刘海两口子醒过神追到门外,只看见陈希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幕里,留下的只是一阵急促的渐渐远处脚步声。

陈希荣没有心思再回到朱彦夫的房间去查查房,而是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关紧房门,她为她的无知感到无地自容。
对朱彦夫她只是崇拜和敬仰,没有掺杂丝毫的男女情爱,自从到了怀春的年龄,她确实在内心幻想过许多属于她的白马王子,虽然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形象,但绝对不会是这个没有手和脚的朱彦夫,在她的思绪里一定要找一个像姑父那样标致那样健康那样充满着男子汉的男人。没有谁家姑娘比她更了解朱彦夫的身体,那是个怎样的男人啊,一只眼睛和一个只是个肉洞眼窝,除掉假手假脚以后根本就没了人形不说,浑身上下全都是疤痕,就是那张看似挺英俊的脸,也留着植皮后的痕迹,只是她被他的英雄历史感化着一种纯粹的伟大不凡,说上天也不会把自己这身近乎完美的青春交给这样一付模样来共度人生。
陈希荣没有开灯,她靠在门上站在黑暗里,她感到害怕,甚至觉得在灯光下的自己也会被灯光被眼前熟悉的所有物体耻笑,玫瑰花呀玫瑰花,该死的玫瑰花,是谁把你比作爱情的信物?姑姑呀姑姑,记得俺在身子第一次来红紧张时,你就说过这是姑娘成熟的信号,每个姑娘家都一样,每个月都会有的,叫俺不要害怕,不要紧张,记得俺胸部越来越大时,你就教俺穿上那能勒平小山一样的两陀肉峰的红兜兜,可你为啥不告诉俺那开得红艳艳的玫瑰花是代表男女相爱的花朵?现在整个疗养所里都知道俺把那该死的玫瑰花送给了朱大哥,俺不被人家背后笑死才怪,还有那朱大哥肯定早就知道,怪不得那么神气十足,俺会嫁你吗?也不用脑子想想,也不撒泡尿照照,这是有可能的事吗?现在让俺怎么面对同事,又怎么面对朱大哥?
就在陈希荣暗自流泪暗自恼恨自己时,阿姨在门外敲起了门。
陈希荣打开门,拉亮灯,一头扑进阿姨的怀里,哭诉着自己的无知,表白着自己的尴尬。
阿姨拍着陈希荣的肩背宽慰陈希荣的心:没什么,那也只是人们的传说,没必要放在心上,你刘叔叔只当是你有那心思,也只是随便问问,千万别当真,在所里都熟人熟事的,就当是给同事们开了一个玩笑,谁也不会笑你的。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笑的,犯不着为这件事情跟自己为难。啊,阿姨说没什么就没什么,明天照常上班,只要你心里不在意,谁也不会那么认真的。
阿姨走了,陈希荣没法入睡,她觉得这件事情不像阿姨说的那么轻松,那么轻描淡写,她知道人言可畏。她翻来覆去地想,别人一定不会像阿姨那么去看待、去思考,一定会认为她没有出息,看重的是朱彦夫的终身待遇,如果向人家表白没有这回事,人家一定又会说她玩弄英雄的感情,反正里外都不是人,反正里外都难为情,特别是朱彦夫,他会因此而满怀希望,他也会因此而感到自卑。
陈希荣睡不着,她干脆爬起来,轻轻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冷静一下自己。外面很安静,只有院外的大街上还时不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以及附近工厂传来的机器轰鸣声,雨后的天空又恢复得湛蓝湛蓝,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似乎也在讥笑她的可笑和幼稚。突然,陈希荣发现院内的场子里有时明时暗的星火在动来动去,是什么东西?深更半夜在这个地方闪烁?难道是美蒋特务在这里放了定时炸弹什么的?陈希荣的脑袋轰轰直响,保护疗养所安全的意识一下占住了恐惧的空间,她屏住呼吸,百倍警惕,轻轻地走过去,凭借着星光她终于辨清原来是一个人在院子里抽烟。
“是小陈,你还没睡?”说话的是所长刘海。
“啊,是刘叔叔,吓了俺一跳。”陈希荣虚惊一场。
“小陈啊,我想了很久很久,这个问题我决定代表组织跟你谈谈,先不说那玫瑰花的事,我认为朱彦夫这个人不错,他为革命失去了健全的身体,但他还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应该体贴他,在这方面你做的很不错,如果你真能一辈子呆在他的身边,对他来说将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你也将会受到所有人的增重,我认为你可以认真考虑考虑。”
“是组织的决定吗?”陈希荣想不到刘海会为这件事想得不能入睡。
“也是,也不是,当然,除了征求你本人的意见外,还得征求你姑父姑姑的意见。”刘海很认真很领导。
“俺姑姑姑父知道不知道?”陈希荣脑子很乱,想以退为守,既然所长刘海把这件事以组织的名誉提出来,她就不好使性子顶撞了。
“我想打电话探探他们的意思,不过,我认为他们会支持我的想法的。”刘海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的余光照着他的脸,陈希荣看见那张脸充满了自信。
刘海以这种口气谈话让陈希荣感到突然,也感到陌生,她没有立即表态,也没有表示反对。她不知是怎么与刘海告别回到寝室的,她不敢想象组织的压力到底有多大。 “长安虽好,并非久留之地”,这是姑父说过的话。她确实不敢想象与朱彦夫真正的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万一姑父和姑姑答应了这件事,她就无路可退,看来,是得离开这个地方了。
陈希荣越想越觉得不是味道,早上一爬起来,就径直去了朱彦夫的房间,第一次对着朱彦夫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枝即将凋零的玫瑰花扯得粉粹,狠狠地掷在地上,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




第六章 烟雾裹着的思考  
刘海很顺利的摇通了吴善德的办公室电话,开始两人很客气地聊着问候,当刘海把他的心事说出来之后,沂源方向没有了回音。过了很久,对方才冷冷地冒出一句:“让陈希荣跟我说话,上午十点让她在电话机边等着。” 刘海的心一沉,还想再说一句什么的,对方已“啪”地压上了话筒。
吃了闭门羹的刘海头上冷汗一冒,知道对方很不满意他的自作多情,他想努力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便掏出一支烟来,点火时,他感到他的手竟然有些发抖。
这几天到底怎么了,干吗脑袋里老是装着这些东西,怪不得老婆说是吃咸萝卜操淡心,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昨天午夜明明人家陈希荣就表现出了不高兴的神情,还要偏偏多事的打这个电话,这不,惹人家吴局长不高兴了。刘海吐着烟雾,自嘲地摇摇头,他准备再给沂源摇个电话过去,让对方消消气,就当压根没有这回事算了。就在他刚把手接近电话机摇把时突然又抽了回来,这是干吗呢,人家正在气头上,还会接这个电话吗?人家已经在电话里明白表示要陈希荣十点等候电话,干嘛不现在去找陈希荣解释清楚,就当这事是他一个糊涂的想法,让她跟她的姑父说清楚不就得了,毕竟与吴善德之间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透过这口气以后,也许什么想法就没有了。吴善德这人他知道,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小家子气,只是脾气有些暴躁。于是,刘海用冷水冲了下脸,就来到了朱彦夫的房间,可是,在朱彦夫的房间里根本就没有陈希荣的影子。
“刘所长来了,陈希荣呢?” 朱彦夫坐在床上发呆,他早已把衣服穿好了,因为没有人替他安装假肢,只能坐在床上干等着。一见刘海走进房间便派不急待地问起来,他感到有些内急,有点忍不住了。
这句话本来是应该刘海问的,反倒让朱彦夫先问上了。刘海心里一惊,肯定是这个陈希荣在生他的气,连班也不来上了。这丫头,平日没看出来,还这么没有气度。现在得找到她谈谈,为这件事就赌气不上班,说得过去吗?有什么问题想不通可以找组织反映,也不是非要强迫你答应不可。这种思想不好好敲打敲打还了得,以后还怎么管理?刘海刚要转身,就被朱彦夫叫住了,他确实憋不住了,要刘海赶紧帮忙。
自从朱彦夫坚持自己上厕所以后,房间里的便盆基本上不使用了,所以,陈希荣就把便盆交了公。刘海手忙脚乱地找便盆没有找到,就慌里慌张地去取床头挂着的假肢。
“来不及了,真的是来不及了!”朱彦夫憋得连呼吸也不敢那么随便,他自己没有手,裤子是在不急不忙中穿起来的,要脱下裤子就没那么随心所欲,急得他不知所措。
刘海一见这架势,就明白情势紧急,便丢下假肢三下五除二退掉朱彦夫的裤子,像端小孩撒尿一样硬是把朱彦夫抱在怀里就着床前以解燃眉之急。
问题解决了,朱彦夫有些不好意思,他见刘海用扫把煤灰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这才让刘海把假肢给他装上:“刘所长,小陈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早上她来过,黑着个脸,啥话也不说,就把她送我的花撕了个稀烂。然后出去再也没回来了。”
刘海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于应急事务的处理一般比较冷静,那就是设法稳定局势,尽量减少局面的混乱。在这件事情上,他也不想扩大事态,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常态,便很认真地对朱彦夫说:“那花是我让陈希荣收拾的,我让她今天为所里买些物品回来,她心里有些不愿意,所以就显得不高兴,使起了性子。年轻人嘛,只要是不愿意干的事,就喜欢挂在脸上,你也别瞎猜,今天上午,我先让护士长来替她一下。”
“哦,早上我想了半天,到底是我哪里惹着她了,怎么也想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朱彦夫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这个小陈,买东西就买东西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吗要不高兴呢,会不会她的身体有什么不适的?”
   刘海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还是乱糟糟的,他没有心事在这里与朱彦夫磨牙,叫来了护士长吩咐了几句,就赶快走向陈希荣的宿舍,再有个把小时,沂源的电话就要来了,他必须赶在沂源的电话来之前把这方面的思想工作做好。刘海做好了充足的道歉准备,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过于理想化的想像不符合现实,对陈希荣的人格是一种侮辱,早几年的组织介入婚姻,都是因为考虑首长的生活需要,现在年代不同了,组织婚姻已经过时,已不符合新中国的国策了。更为重要的是,婚姻是自愿的选择,任何组织都不能干预,昨天夜里的那个代表组织的说法是非常严重的错误,他必须向陈希荣诚恳的道歉。
刘海见陈希荣的门紧关着,就轻轻地敲了几下,结果没有反应,他再敲几下,还是没有反应,便轻轻一推,门开了,里面没人。她人呢?一种不好的预兆让刘海的心差点蹦出了口腔,他正要出门寻找,忽然发现窗前的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没有字,只是一幅用铅笔画的图像,画图上有一个姑娘背着布包,前面是一辆客运班车。刘海心一震,明白陈希荣就这样走了,她去了哪里,是回沂源了吗?刘海下意识的抬起手腕,时针已指向九点,他知道,从淄博发往沂源的班车每天就一趟,时间是早晨六点半,从这里到长途客运站有四里多路,如果陈希荣是回沂源的,至少应该五点多从这里出发才对,如果再晚是无法赶上这趟班车的,这个时间陈希荣不会不知道。
“陈希荣早上是什么时间到你房间的?”刘海风风火火地跑去朱彦夫。
“不是你让她来的吗?”朱彦夫纳闷了,嘴里还是回道,“天还没有大亮,她走后我抽了两支烟,外面的广播才响。”
“啊,这就对了,没事,没事。”刘海掩饰着心内的惶恐,支吾着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刘海做梦也没算到陈希荣为此会悄悄地离开这里,从时间上判断,她应该是回了沂源,估计下午一点左右她就可以顺利回家,这倒让刘海心里松弛了很多。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十点的电话该怎么解释,刘海一边吸着烟一边在办公室里来回渡着,思索着应对的办法。

朱彦夫对所长刘海第二次返回到他的房间询问陈希荣早上进来的事情产生了怀疑。
“郭大姐,今天你见着陈希荣了吗?”
护士长被朱彦夫的问话搞得莫名其妙:“不是听你说她被所长派出去有事吗?”
“哦,哦,我差点忘了。”朱彦夫满心孤疑,既然所长口称她出外有事,没过多久又跑来询问陈希荣早上什么时间来这里,就说明刘所长根本不知道陈希荣的行踪。既然刘所长支支吾吾地不愿暴露真相,就说明这里面大有文章,既然连护士长郭大姐也不知道事情真相,那他也就没有必要把这事挑明。于是,他只是在心里揣摸着,表面上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也不再询问什么。
“半天没见到小陈,是不是心里闷得慌?”护士长见朱彦夫有些神情不安的样子,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
“习惯了她在身边,是觉得有点不惯向。”朱彦夫没有掩饰自己。
护士长笑起来:“干脆住一块算了,等小陈回来就让大姐给你张罗张罗。”
朱彦夫一听这话,不高兴了:“郭大姐,你不能拿小陈开这样的玩笑。”
“所里有谁不知你俩的事,有啥好隐瞒的。说不定小陈出去卖东西就是为操办婚礼的。”护士长分析说,“你看,给所里买东西,后勤处有的是人,干吗要派她小陈去,这不是明摆着吗。”
朱彦夫心有所动,觉得有点道理,心里像着了蜜似的,忽然想到早上陈希荣撕扯床头柜上花朵的神情,又联想到刘海的询问,心里一沉,马上否定了护士长的分析:“别瞎说,绝对没这意思,人家小陈是什么人,这种玩笑不能开,你一个当大姐的拿我穷开心,对我无所谓,对人家小陈可是一种污辱。”
护士长不以为然:“算啦,小朱,人家把花儿都送你了,还在大姐面前装谜道,存心拿大姐当外人,要这样,大姐可真生气了。”
“送一朵刺花就是那意思,你郭大姐也太封建了吧。”朱彦夫倒有些不高兴了,“姑娘家爱个花呀草呀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真是你们。”
“那可不是一般的花,能随便送人?”
“怎么不一般?不就是好看一点嘛。”
“谁不知道那玫瑰花是代表相爱的意思,别不好意思了。”
“你们城里的人,就是花花肠子多,什么代表不代表的,都是你们心里想。”朱彦夫不想再说这些无聊的话,夹起拐杖走开了。他想着陈希荣早上的反常举动,心里乱七八糟的,没有劲与护士长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鬼话。
在与陈希荣接触的这段日子里,他对陈希荣的秉性还是有所理解的,这个姑娘做事认真、任劳任怨,不喜欢虚虚伪伪,也不喜欢疯疯张张,有着一种很成人的稳重,极少嘻嘻哈哈,有事爱放在心里捉摸,不喜欢挂在嘴上瞎咧咧,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总是默默无闻踏踏实实地去做,是一个极具奉献精神的实在人,也是一个很不容易被激怒的人。今天陈希荣的举动不是一般的反常,如果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依照陈希荣的性格是决不会有那么强烈地情绪表现的。刘所长一定隐瞒了什么真相,他觉得他应该了解这个真相,哪怕不能解决问题,至少也能心里有数,他不忍心看到这个为他勤勤恳恳工作的姑娘有半点委屈。他喜欢陈希荣,这种喜欢是一种不参杂任何复杂情感的单纯,他也曾想过拥有,但最后还是被主观的自我现实摒弃了,他真心希望陈希荣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生活,包括她的个人婚姻生活。陈希荣送他玫瑰花引起所里的那些言论,朱彦夫不是听不出来其中的话意,他没有拿它当回事,是因为他觉得陈希荣太过于单纯,绝对不存在那层意思,同事们只不过是善意地开开玩笑而已。他不想认真理会的目的,就是害怕陈希荣对他的远离,在他看来,陈希荣就是天上的温柔仙女,而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在此生中属于他的爱情就是在上海的那段美妙回忆,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也不会在任何时候忘记,他认为他的爱情生活就像告别上海一样告别了他的人生。
朱彦夫的心里放不下陈希荣,觉得很有必要直接找到所长刘海弄个清楚明白。朱彦夫来到了刘海办公室,他见刘海倒背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正在吞云吐雾一筹莫展的刘海回过身,赶忙把朱彦夫迎了进来,让朱彦夫坐在自己办公的藤椅上:“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刘所长,我来就是想听你一句实话,陈希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海把燃着的香烟送到朱彦夫的嘴里,他不想再隐瞒朱彦夫:“陈希荣走了。”
“走了?”朱彦夫大吃一惊,嘴上的烟掉在了衣服上,“为什么走的?”
“唉,说来也没啥,只是怪我,怪我多事。”刘海叹了一口气,连忙帮朱彦夫拾起烟,毫无保留的说明了原委,“就这,她就悄悄地走了。你看,”刘海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打开,“这是我从她寝室里拿来的。”
朱彦夫认认真真地看着图画,心里不是滋味,沉闷了很久,才说:“刘所长,这不是小事,你为我着想,我很理解,你也真是异想天开啊,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清楚,你怎么忍心让那么好的姑娘白白地糟蹋呢?不说她陈希荣没有这个意思,就算是她陈希荣有这个意思,你也要为她的将来着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才对,因为你是她的领导,因为你是她的长辈。我残疾了,我没有任何资格奢求别人再为我委屈一生,难怪陈希荣伤心了,她那么心甘情愿地为我服务,我们还在背后算计她,叫她怎能忍受啊。刘海同志,这样的话能说出口吗?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我们不能这么自私啊,共产党员是干什么的?共产党员是为人民谋福利的,不是让人民为我们共产党人作牺牲的,你让我读毛主席的书,你却在背后干这些违背道德的事,你这是为我好吗?小陈有主见、有骨气,她走得好,她惹不起我们,她躲得起我们啊。”
身为所长的刘海第一次看到有人敢挡着他的面这么教训他,他看到朱彦夫因气愤而涂抹四溅,他作声不得,本是出自好意的事情没想到落得里外不是人,听了朱彦夫的大道理,他似乎才明白自己所犯的错误有多么严重,是啊,有什么资格让人家姑娘把一生交给一个没手没脚的特残军人,还代表组织呢,真是。
“陈希荣她人虽然走了,我们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应该向她道歉,应该向她的家人道歉。”朱彦夫余怒未消。
刘海难过地点点头:“彦夫同志,你说的很对,这一切与你无关,都是我的错,我会诚恳地接受你的批评的,我一定向小陈道歉,向她的姑姑姑父道歉。”
见刘海一脸的虔诚,堵在朱彦夫喉咙的那个硬块总算消失了,他准备离开办公室,突然想到刘海这一切都是为他考虑才引发的插曲,不觉感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人家替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心思,这说明刘海太把他朱彦夫当人看了,就冲着这份热情他朱彦夫也该表示一下,凭什么还反转来数落人家的不是?他刘海心里不觉得委屈吗,他刘海不是为了自己呀,咋能就这么走了。
   “刘所长,我朱彦夫口无遮拦,随心所欲,都是太在乎陈希荣的情感闹的,你为我好,我心里感激你,但我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人,不让别人拿歧视讨厌的眼睛来看就已经很满足了,我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刘海听了这话,心里有阵烁痛之感,他抬腕看看时间,说:“陈希荣的姑父马上有电话过来,是让陈希荣听的,陈希荣现在不在,真有些不好面对。”
“实话实说吧,趁机道个歉。”朱彦夫胸怀坦荡地说。
  很准时,刚一到十点,电话铃就响了。
“喂,我是刘海。”刘海尽量压抑着内心。
“让陈希荣听电话!”对方的语气还是十分生硬。
刘海咽了口气:“老首长,陈希荣今天早上已经回沂源了……”
“你说什么,她已经回来了?”
“是的,老首长,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找她说那事,她是生我的气……”
“好啦好啦,别解释,小刘呀,假如陈希荣是你的亲生闺女,你会跟她谈这样的问题吗?将心比心啊!”对方说到这里,就把电话挂上了。
刘海望着话筒症了片刻,只好摇摇头放下。
“气头上,可以理解,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朱彦夫替刘海宽心,“等吴局长气消以后,再解释一下。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心里也踏实了,我不会在外面说的,这陈希荣是不会再来这里了,你可以找个借口向所里的同志解释一下,免得大家伙在背后瞎嘀咕就行。”
  刘海很感激朱彦夫的冷静,陈希荣回沂源只是他的猜测,中午下班他没有回家,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旁,他的心还踏实不下来。

  连沂源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小狗子这回算是见了大广了,从泰安汽车站出来,就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汽车、人流、街道,让他目不暇接。
昨天晚上小狗子一夜没有合眼,昨天下午在东里召开的民兵连长会刚一结束,武装干事就把他喊到一个小房间见到了县民政局的吴局长。吴局长带给他的消息把他惊得半天合不上嘴来,他做梦也没想到坟头已长了好几年杂草的朱彦夫竟然还没死。为了尊重朱彦夫本人的意愿,吴局长让他暂时不要把这一消息告诉朱彦夫的家属。这个朱彦夫,你真的把沂蒙山给忘了?你真的把张家庄的父老兄弟都忘了?你既然没死为啥不给家乡来封信?你心里没有俺们这些穿着叉裆裤长大的伙伴,难道你心中也没有生你养你的老娘?你在在战场上失去手脚难道你就没有脸让家里知道你的存在?你失去手脚不是你的耻辱,哪是你的光荣你知道不知道,张家庄的人不会嫌弃你,你的老娘更不会嫌弃你,就算你不愿回到沂蒙山的穷山沟里来,托人给家里给家乡捎个信回来有什么难的?朱彦夫啊朱彦夫,你真的太不够意思了,你可知道在俺们得知你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消息时,俺们的心里有多么难过,你老娘的心里又有多么难受,你既然没死你为啥要这么做?你还是个人吗你?小狗子百思不得其解,无数个问题像蜂子朝王般地在脑袋里碰撞。天还没亮,小狗子就爬了起来,他盘算着身上的几块钱,他迫不急待地想见见这个儿时的伙伴,便谁也没有告诉就搭上了来泰安的班车。
虽然一夜没睡,小狗子一点也不困,就是天太热口渴得难受。小狗子不知道疗养所在什么地方,他见车站外有几个老太太在屋檐下卖茶水,就走过去买茶水喝,一是可以解渴二是能顺便打听一下到了养所该怎么走。茶水一分钱一杯,按小狗子现在干渴的程度,完全能一口气喝掉好几杯的,可小狗子不敢再喝第二杯,就这么一口茶水就要一分钱,这城里人也太心狠了,他茶水没能喝好,路也没问出来,这几个卖茶的竟然没有一个知道淄博还有什么疗养所的。
“喂,是去疗养所吗小伙子?我知道。”一个蹬三轮的凑了上来。
“你知道?”小狗子心里一喜,“从哪走?”
“上车,我送你,两毛钱。”车夫边说边取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拍打着座位。
望望四通八达的街道,小狗子还真有些为难,他兜里的钱数他心里明白,多花一分对他就多一分威胁,古话说得好,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这两毛钱不是小数目,就是在这里也是二十杯的茶水,就几里路,不值得花这冤枉钱,他笑问三轮:“同志,谢谢了,俺还是走过去算了,麻烦你告诉俺一下,往哪里走才是。”
三轮的热情立时化作冰冷,调转车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乡巴佬!”
满心地等待竟然是这种刺骨的歧视,小狗子很想冲上去给三轮来个青眼窝,但一想不是在自己的八亩地上,只好咽了口吐沫。他取下头上的草帽左顾右盼,就是不知道两腿往哪个方向迈,还是卖茶水的老太太热情,她见车站有个工作人员从面前经过,就替小狗子打听起来。
“你找疗养所?你是哪里人?”工作人员是个女的,她看着五大山粗的小狗子穿一身粗布衣料,没有直接告诉怎么走,反倒好奇的问起来。
小狗子是个实在人,见身穿制服的姑娘没啥恶意,也就不拐弯摸角:“俺是从沂源张家庄来的,去疗养所看一个老乡。”
“你是去看一个叫朱彦夫的对不对?!”
“你咋知道?”小狗子有些惊异。
“因为你是从沂源来的,你等等,我请个假,带你去。”姑娘显得非常热情。
这姑娘不是别人,她就是曾经为朱彦夫当个护理的芳芳。小狗子自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在心里念叨大城市里的女人比男人和善。
芳芳领着小狗子拐了好几条街,才指着前面的一个大门说:“那就是,你自己去吧,我这就回了。”
“啊,谢谢,谢谢!”小狗子感激不尽,目送着姑娘走远了这才回身继续往前走,小狗子傻了眼,一路上他只是左顾右盼眼看街景,耳听芳芳对朱彦夫的描述,竟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没有注意到芳芳指的是哪个大门。现在的前面有两个大门,一个大门在街道这边,一个大门在街道那边,他从街这边跑到街那边,又从街那边跑到街这边,究竟哪个才是呢?他无法断定,想问一下,连一个行人也没有,望着大门上挂着的字牌,他只能干瞪眼。
“喂喂喂,你跑来跑去探头探脑的想干吗?”一个秃顶脑袋从门卫室里伸出来。
小狗子吓了一跳:“大爷,俺想去疗养所,麻烦您指指路。”
“对面不就是嘛,牌子上写着,没看见。”
小狗子脸一红,刚想叫声谢谢的,见那秃头缩进屋子,只好作罢。这小狗子说胆小也算是胆小的,要说他胆大也是很胆大的,他得知对面就是疗养所,别提心里有好激动,大步跨过街道就直接进了疗养所院子,人一进院嘴里就大喊大叫起来:“彦夫哥,彦夫哥,你在哪里?俺小狗子来看你来了!”
大呼小叫破坏了院里的平静,因为小狗子带着十足的山里腔调,还没有多少人听明白嘴里在咋呼什么,好几个护士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只有当时正在看书的朱彦夫被这种遥远的熟悉的乡音意外惊醒,他腾地站起来,抓起拐杖就往门外奔,嘴里也大声应答道:“是小狗子来啦?俺在这,俺在这呀!”
两个大嗓门一呼一应,很快就看到了对方。
“彦夫哥!”
“小狗子!”
两人间的距离在奔跑中缩短,小狗子的帽子跑掉了也没有注意到,仍然张开双臂向朱彦夫飞奔,就在小狗子离朱彦夫几米远时,朱彦夫竟然丢掉了拐杖,两人抱在一起,护拥着久别的思念。
小狗子还是那个小狗子,回到屋子里连转也不转抱起桌上的茶壶,嘴对着茶壶嘴,一口气把一茶壶水吸了个尽干,这才发现留在舌根的一丝丝苦味:“操,这是啥水?比俺们张家庄的水还难咽,咋还是苦的呢?”
站在旁边的护士心里偷着乐,这个莽汉,八成长这么大还没渴过茶叶水,真是一个乡巴佬。她连忙拿起水瓶准备往茶壶里添开水。
“俺自己来,医生同志,彦夫哥有俺在这伺候着就行,你就忙你的去吧。”小狗子一把夺过水瓶下了逐客令。
“你哥俩聊着,有事叫一声。” 护士笑笑的退了出去。
小狗子见护士出了门,轻声地说:“彦夫哥,有吃的么,俺这肚子在呼呼叫了,连早饭也没顾上吃。”
朱彦夫一听这话,撑起拐杖站起来:“你呀,我去看看。”
“别动,彦夫哥,你只要说说厨房在哪,俺自己弄去。”小狗子一把按住朱彦夫,差点把朱彦夫弄滚到地上。小狗子吓得一哆嗦,他扶起朱彦夫,看着朱彦夫的假腿假手,心疼地摸来摸去:“这管用么?”
“管用,管用,要是没这双脚,我真的是寸步难行啊,就是这双手只是个摆设,但能让我像个完整的人。”朱彦夫很是自豪地自我介绍。
正说着,护士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盘子,盘子里装着两个白白的大馒头:“刘所长怕客人没用午饭,让先填填肚子。”护士打开床头柜取出糖瓶,用开水搅料一大钵糖水,“先将就一下,晚饭还没有。”
小狗子的到来给疗养所增添了愉快地忙碌,连所长刘海也亲自为小狗子到来的生活跑前跑后的吩咐。
“这里的医生真好,像肚里的蛔虫,啥都知道。”小狗子抓起馒头狼吞虎咽。
朱彦夫看着小狗子的神情,笑着提醒:“慢点,别噎着。”
小狗子解决了肚子问题,话闸也提了起来:“什么东西也没给你带,昨天俺县里一个大官把你的情况跟俺一说,俺一夜没合上眼皮,恨不得立刻飞到这里来看看你,听大官说你一双脚没了,一双手也没了,俺不着急么。”
朱彦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小狗子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朱彦夫理解小狗子的个性,不把肚子里的话全倒出来他心里就难受,索性啥话也不插,认真聆听十四岁告别家乡后的家乡变化。

陈希荣走了,朱彦夫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的世界变成了灰色。
新调过来的护士虽然比护士长显得细心,但比起陈希荣来好像还差很远很远,仔细想起来,又好像没有太多的差别,也很难从新护士身上找出多少不如意来,但心理总是这么认为着,也许是心理在作怪的缘故吧。要说新护士不如陈希荣细心,朱彦夫的感觉还是非常明显的,朱彦夫爱抽烟,因为他自己能为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护士长以及新护士除了看到他的烟盒空了再买来摆在他方便的位置外,几乎就很少去管他。抽烟需要火柴,陈希荣总是把火柴盒半开着,方便他的行动配合,后面的两位好像从不在意这个细节,只是检查火柴盒里还有没有火柴梗,放火柴的位置也只是为了好看,根本不考虑朱彦夫使用起来是不是方便。因此,每当朱彦夫用嘴去拿火柴时总免不了对陈希荣产生一种强烈的思念。
小狗子走了,小狗子给朱彦夫留下了很深很深的思绪隧道,每当朱彦夫独自一人时,他就习惯地叼着烟卷在思绪的隧道空间里来回穿梭。
小狗子是他儿时最忠实的伙伴,他现在长得人高马大,已经接替张二孟的职位当上村子里的民兵连长了,朱彦夫为他高兴。几年的光景,村里有好几个伙伴在战争年代化为泥土,朱彦夫一想起来就不是味道。现在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提着篮子要饭,农民们建立了互助组并加入了初级社,除了大型耕牛由村里统一支配外,家家都种着自己的土地,家家都能给国家交公粮,家家都养着鸡,家家都喂有猪,农闲时还能到四十里外的东里镇去逛逛街道,还能拿着布票油票糖票到集市到商店购买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是一种多么自由自在的生活。人们的生活水平在显著提高,新中国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
朱彦夫向小狗子解释了很多没有给家里给家乡去信的原因,小狗子虽然笑他那根本就不是理由的理由,但还是很尊重他的嘱咐,答应回去后还是不把他的消息告诉母亲。既然姐姐把母亲接了过去,那就让母亲永远忘记他的存在好了。他感谢上苍又让被卖掉的姐姐回到了母亲的生活里,母亲身边有了骨肉亲人,母亲的晚年一定不会再孤单凄凉。为了彻底了却心底的遗憾,他给了小狗子两百块钱,要小狗子无论如何替他到蒙阴县去跑一趟,看看黄大牛提供的有关朱彦坤的线索,是不是还有消息,如果能找到朱彦坤,就想办法带回到张家庄,把他的母亲接回去,如果没有消息就把这事化作历史,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不要让他的母亲知道,免得再让母亲为此事伤心。
“我在泰安疗养的事,回去后就不要对别人说,就让我在这里静静地呆一生,有时间你可以悄悄来这里看我,拜托你的事情你记住一定去办。”朱彦夫在送小狗子离开时曾经这样叮嘱,他知道小狗子的为人,平日里心里装不下什么,只要是反复叮嘱的,他至死都会保密,儿童团那会儿,嘴液液的小狗子很长时间才让家里知道他的身份。
“放心吧,彦夫哥,你在这里有人伺候着,我看也蛮享福的,虽然身体残废了,国家对你也不薄,有吃有喝风不吹雨不淋的,我也放心了。要是你啥时候想开了,想回老家住几天,就给俺捎个信,俺小狗子就是背也会把你背到张家庄的。”小狗子说得泪水往外直滚,“俺晓得,你是不会再回去的,俺在这里住了两天,也看出来了,和这里相比,俺老家还是很穷很落后,吃的还是粗粮,喝的还是脏水,点的洋油灯再亮也没这电泡亮。俺在这里学会了给你装手装脚,想的是你能回去哪怕是住上一天,俺也能帮你个忙,让你看看老家的样子。既然你不想回去,俺也没有话说,还是每年到你的坟上给你烧纸,保险不让你娘知道你还活在这里享着天福。”
小狗子离开了好几天,小狗子的话一直响在朱彦夫的耳边,他抽烟越来越厉害,烟雾中他发现他坚持一辈子不回张家庄的决心越来越小、越来越脆弱。
朱彦夫开始想家了,这种想念越来越来强烈,搅得他坐卧不宁,他没有心思再安心看书,也没有心思再夹着拐杖在院子里尽情的溜达。他吸着一口口香烟,呼出一个个思考。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羞愧……”这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段话,时不时在朱彦夫脑海中跳跃,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就这么永远地看书学习,到头来与一个寄生虫并没有多大区别,因为学而不用,对社会起不了任何作用,尽管自己在刻苦着努力着,归根结底还是虚度年华。
他开始对自己的人生重新思考,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价值,虽然他还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但他已感觉到躺在太师椅上夹着拐杖的无所事事已经没有任何人生意义,还不如回到农村老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哪怕是替别人照看一下晒场的粮食也比在这里享受清福要有意义得多。
朱彦夫反反复复地揣摩着自己,为了无愧的人生,他决定离开疗养所,结束这种无忧无虑的供养生活。
“什么?你想回老家?这里的护士虐待你了?”所长刘海吓了一大跳。
“不是。”
“不是?那为啥想回家去?难道这里的条件还没有你们沂源好?”刘海反对朱彦夫的要求,“朱彦夫同志,别天真了,在这里你想怎样折腾自己我支持你,但要提出离开这里我不答应。是不是小狗子一来让你想家了?你想回老家看看我不反对,我可以派护士跟随着你,但不能时间太长,沂源是淄博最穷苦的地方,你老家的条件我也清楚,在沂源县又是最差的,我必须对你负责。”
“我不要护士,我想自己适应生活。”朱彦夫恳切地表示,“我想了好几天,我想尽量的改变我自己,刘所长,希望你理解我。”
“别胡思乱想了,你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你的想法也很感人,但这只是一种空想。现实就是现实,生活是建立在客观现实的基础上的,还是面对现实好好冷静冷静吧。”刘海双手一背,气冲冲地从朱彦夫身边走开了。
朱彦夫望着刘海离去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觉得他很冷静,他不会轻易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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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为了明天
朱彦夫要回张家庄的消息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传了下来,到区委刘书记这就无法再向下面电话联系了,刘书记只好派人把这一消息直接送到最基层——张家庄村委会。
张家庄老支书兼村长的张明熙接到这消息有些懵里懵懂:朱家的那个伢子不是早就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了么,咋会突然又要回来呢?这是怎么回事?该不是白日做梦吧?张明熙老婆惊诧之后提醒老公,既然是政府通知的还能有假,这可不是小事,得赶紧通知村里知道,憋在家里瞎捉摸,恐怕朱彦夫的母亲还不一定晓得,也得派人去刘庄接她回来。
在张家庄,只有七八岁以下的孩子们对朱彦夫不够了解,但对朱彦夫背着母亲追随部队的故事都不陌生。因为这个朱彦夫当时为了追随部队狠心离别了唯一的母亲,在庄子里反响很大,加上他在上海的一封家信使他很快在家乡成了名人,人们对这个印象中的十四岁孩子刮目相看了,后来朱彦夫牺牲的消息,使庄子里乡邻乡亲对朱彦夫母亲晚年的命运引起了关注,赋予了同情,所以朱彦夫还活着的消息不亚于一颗炸弹,成了张家庄最大的新闻。因此,不到两个时辰,这一惊天消息就在张家庄传得沸沸扬扬,成了全村五百多人的焦点话题。
村支书张明熙为此紧急召开了村委会,这不仅体现出对家乡人死而复活的喜悦,更重要的是体现村委会一种拥军的的政治表现。
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去疗养所探望过朱彦夫的民兵连长小狗子,回到家后就一连去了两次蒙阴县,他在那里找到了黄大牛的家属,经过黄大牛一家的四处打听,好像还真有那么回事,只是现在还没有完全找到朱彦坤的确切下落而已。他遵照朱彦夫的交代,并没有把这些秘密对外公开,包括他的老爹。既然现在组织上通知朱彦夫马上要回来了,除了寻找朱彦坤的消息还需要保密外,其它的消息就没有再保密的必要了。在这次特殊内容的村委会上,小狗子把一个月前的淄博之行向村委作了详细地汇报。
张明熙听后感到吃惊:“你伢子啥时候受过保密局培训了,把这么大的事情裹在心里还没被闷死?”
张明熙是张家庄党龄最长的老党员,今年五十五岁,在村委会里是年龄最长的一个,因为他年岁高,又是支书兼村长,所以习惯把村委会的其它成员都称为伢子或小东西。
听了小狗子说的情况,大家一致认为这件事还不能急于告诉郑学英,怕她一时接受不了这种惊喜,因为她的一生不幸太多太多,这件事只能先告诉她的女儿女婿,先派人把她接回家再说。张家庄距离东里镇有四十来里路,能通行的车辆就是各家各户的独轮车,多是山路,只能算条羊肠小道,朱彦夫没有脚,回到这里必须靠人力,张明熙让小狗子和村主任张二孟带几个壮小伙负责去东里接应,其他人负责别的相关事情。
朱彦夫是疗养所派车送回来的,张二孟和小狗子带去的人只在东里等了个把小时,就接到了专车。朱彦夫一下车心里就有一种控制不住的亲切激动,从这里到张家庄他几乎是在五岁多就开始走过,他非要坚持夹着拐杖慢慢走回去。张二孟和小狗子说啥也不答应,硬是把他按到随车送来的太师椅上用棒子抬着一路忽悠忽悠地晃了回来。
这是一种何等的享受,朱彦夫坐在太师椅上每根神经都充满了感激。就在快接近村口时,他发现沿途都是迎候的人群,他无法用言语表达这种盛情,只能高高地举着双臂向两旁的父老乡亲挥意,他的手臂举酸了,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心震颤着。一丝内疚在脑海里飘忽,多么可敬的乡亲,多么可爱的家乡,为何还要那么苦苦地封闭着自己,竟把他们隐瞒了这么多年!
张婶和朱彦花一左一右的搀扶着满头银丝的郑学英向朱彦夫走来,小狗子和张二孟很远就看到了,便提醒把抬着的太师椅落到地上。朱彦夫撑起拐杖向母亲迎去,他忘记了肢体的钻心疼痛,狠命地跨着大步,恨不得一步跨到娘的身边,好好看看久别的娘,好好看看久别的亲姐姐。
黑压压的人群为他们的亲人相见自动地闪开了道路,叽叽喳喳的声音咔然而止,所有的眼睛都聚焦在这动人的时刻。
“娘——,您的儿子回来了!”朱彦夫放掉了拐杖,朝前猛扑两步,“咚”地一声跪在了母亲的面前,他要爬在地上为娘叩头,他要向娘请不孝之罪,由于他过于激动用力过猛,就在他跪地的一霎那间,他的一双假手竟被摔了出去,双臂像两截棍子直直地杵在了砂石地上,痛得他一声惨叫,就歪倒在母亲的面前。
“俺的儿啊!”只听郑学英一声撕裂心扉地哭唤,就倒在了儿子的身上昏了过去。
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一切来得是那么出乎意料,始料未及的朱彦花如万箭穿心,围观的众人心惊肉跳,母子二人被七手八脚地抬回了朱家的院子。好在一切是有惊无险,郑学英很快就醒了过来,朱彦夫在一阵锥心地疼痛过后也很快恢复了自然常态。
院里院外屋里屋外,都被张婶和庄子里的几个女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仅仅有条。前来慰问探视的带来的鸡蛋、腊肉、白米、挂面堆得满屋都是,全都是大家伙平日舍不得吃的珍贵食品。院里院外跑来走去的全是人,朱家小院的热烈气氛规模空前,比任何一家娶妻嫁女还要热闹,直到半夜时分才逐渐恢复平静。
尽管在朱彦夫没有回来之前,张明熙已安排张婶和他的老婆把听到小狗子描述的情景都已经告诉了郑学英和朱彦花母女俩,但在夜深人静之后,母女俩还是坐在煤油灯下,坐在朱彦夫的身边迟迟不肯休息,她们抚摸着朱彦夫的残腿断臂泪水涟涟。
朱彦夫的双臂这次吃亏不小,骨碴和石子把断臂截面弄得血肉模糊,虽然早已清洗了创口,用布片包扎了起来,但那种疼痛似乎牵扯着每根神经。好在朱彦夫已习惯了这种疼痛,表面上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生怕母亲和姐姐伤心难过。
儿子再大也是娘的儿子,儿子再疼也没有娘的心疼,郑学英摸着朱彦夫的伤臂,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痛,泪水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朱彦花虽然是姐姐,但朱彦夫是她带大的,她对朱彦夫的感情丝毫不亚于一个慈母对孩子的感情,看到弟弟这个样子心里别提有多么难过,眼里的泪水牵线似的流。
“娘,姐,你们不要这样,我现在已是个大人了,打仗那有不牺牲不受伤的,比起我那些战友来,我算是最幸运的。我就怕你们心里难受,才不忍心让你们知道我的样子,所以……”朱彦夫见不得亲人的眼泪,说起话来喉咙硬得不听使唤,鼻子发酸眼睛潮湿。
“傻儿子,娘能见到你的人不知该有多么高兴,你咋这么不懂娘的心啊,娘望你回来望穿了眼睛,可望来望去却得到了你牺牲的消息,那时候的娘哭成了啥样你知道不知道?”郑学英牵起衣角抹了抹眼泪,“现在好了,总算能听到你在娘面前说话了,娘不嫌弃你,娘愿意伺候你。你不该瞒着娘啊儿子,你干吗要说你死了呢?”
“娘,我们连的人全都牺牲了,我的命还是我的团首长捡回来的……”朱彦夫见母亲和姐姐都没有睡意,索性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出来。
郑学英听到外面天亮还没有一点睡意,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俺没听到报纸上说到你的名字,吓得娘在人前一直不敢再提起你,生怕你在部队上贪生怕死丢了性命,担心是政府怕俺伤心才送块烈属的匾来安慰俺的。这么说,你和报纸上说的那些英雄一样,没有给毛主席丢脸,没有给国家丢脸,也没有给你爹丢脸,做娘的为能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满足了。”
朱彦夫真没有想到母亲能说出这番话来,多么伟大的母亲啊!

张婶拐着小脚端着饭碗来到了朱家小院,正在院里拾掇菜物的郑学英连忙客气地为张婶搬来板凳。张婶和郑学英两家紧邻,是郑学英在庄子里接触最早最要好的老姐妹,平日吃饭端着饭碗窜门子是常有的事,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自从朱彦夫从泰安回来后不久,每次郑学英见到张婶就分外客气起来。
“张婶啊,快这里坐,俺家里还有豆瓣酱,给你拿来?”郑学英满面都是笑容。
“不要不要,俺碗里有,彦夫呢?”张婶眼睛直往屋里乱瞅,慢慢地将屁股落到板凳上。
“出去溜达了,在家里呆不住,啥时从后山回来的?”
“刚回来,这不,肚子饿得贴了脊背,也懒得生火,就把锅里剩饭将就将就。”
“看你也是,就直接来俺家就是,这不是见外了不是。”郑学英听张婶去后山饿着肚子回来,心里一沉,一股凉凉地感觉爬上了期待的心头,但脸上还是努力地挤着一丝歉意的微笑。
有了儿子的郑学英像其他的母亲一样,很自然地想到了要孙子,要孙子首先得要媳妇。朱彦夫二十三了,在山里可算是老大不小的年龄,不管他有没有手和脚,但他还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得找媳妇成家,当娘的自然就操起心来。如果不是朱彦夫受了伤,现在与翠翠恐怕也早已结婚,说不准孩子也早在满院跑来跑去了。听说那个翠翠嫁了个不错的人家,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什么事情都由不得心里想,只能是走啥地方说啥话,朱彦夫虽然是假脚假手,好在每个月还有国家补助的几十块钱,这在山里来说,确实是个很诱人的条件,但条件再好,儿子就是这么个儿子,好姑娘不敢想,也没有谁愿意嫁,只能到后山找条件差些的姑娘家。郑学英要求的条件也不高,只要是会做饭会学着帮儿子装手装脚就行,当然还要有生育能力的,歪锅配歪灶,将就有个后就算是烧高香了,至于长相好坏会不会说话都无所谓。按说这条件不高,可打听到好几个也上门来看了,最后都是直摆头。这次张婶去的是一位二十八岁有一个孩子的寡妇家,男人在山里烧炭不幸被摔死了,住在后北山的一个山洼里,家里除了烧柴不愁外,一年四季很少能吃上一口细粮,种的土地都是月亮能晒死庄稼苗的薄沙土。那女人郑学英见过,长得是五大三粗,有一把好气力,满脸的麻子,人说不上漂亮,也不算太丑。郑学英在心里掂量了好几个来回,觉得那寡妇有可能看上儿子,如果那寡妇真能答应这门亲,也是桩不错的婚事,起码能照顾朱彦夫的生活起居,有朱彦夫每月的薪水,日子应该是能过得下去的。因此,她就把这打算对张婶说了。跑了很多失望路的张婶也觉得这事有些把握,就一大早去了后山寡妇家,没想到张婶是饿着肚子回来的,那就说明这事又黄汤了。
“没办法,那女人就是不开口表态,还是她的婆婆把俺拉到背后告诉俺,说俺这地方缺水,没有好体力的男人日子就不会好过,她情愿一辈子受穷苦做都行,也不想一辈子累死连点依靠指望都没有,就这样伺候一个不是人的人,还不如单身一辈子。一听这话,俺还能在她家吃得下饭,连口水也不喝就跑了回来。哎!”张婶叹了一口气,颤颤的,足有三米长。
“张婶呀,让你受累了。”郑学英牵起衣角抹抹眼泪,也随着叹了口气,“你说,朱彦夫就那样,俺死也闭不上眼睛啊!俺也老了,说不准哪天两腿一伸就顾不上他了,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再多受一点罪,看他那样,俺的心一直揪着,晚上从没安稳过,要是俺不在了,他的日子该咋过哟。算了张婶,为俺家彦夫你操了不少的心,跑了不少的路,看这样子也没啥希望了,俺的心也死了。”
“孩子不说个媳妇那成,那几个伢子能照护他一年两年,哪能照护他一辈子。你现在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的拖,过几天俺再回娘家看看,也让他们打听打听别的地方有没有合适的,老大姐,莫灰心,好事多磨。”张婶尽量替郑学英宽着心。
“唉,这几天,俺睡在床上就想,彦夫在外面有公家人伺候着,吃香有香的喝辣有辣的,哪一点都比在家强,说不上媳妇也受不了罪,俺还真想劝他再回到泰安去,可俺开不得口啊,俺又真想留他在身边,毕竟俺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郑学英说着说着又伤心落泪起来。
张婶和郑学英尽管不是粗喉咙大嗓,还是被从院外回来的朱彦夫无意听见了,他停住了脚步,悄悄地站在院门外把这些听得清清楚楚。怪不得老是看见母亲与一些女人背着他叽叽咕咕,原来都是在操这份心。朱彦夫心里一颤,很想退几步,但拐杖从腋下滑倒弄出了很大的响声来。这声音惊动了母亲和张婶,两人立即住嘴笑着支吾着,好像她们正在谈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既然她们把心思瞒着,朱彦夫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从泰安回到家乡的朱彦夫,几乎是天天都生活在无言的感激之中。开始几天,家里一直是络绎不绝的问候,后来来家的人少了,但村领导总会隔三差五的来看看他。特别是每天早晚必来的小狗子,为朱彦夫装卸肢腿只有他一人在行,农村一年四季有忙不完的农活,小狗子也不能天天如此,所以,把张二孟也教会了,就两人轮换来为朱彦夫服务。这一切,郑学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也认真地学着装卸,可学了很多遍,卸掉假肢没有问题,但就是装不好,特别是那个缠绑带总是弄不好,看到缠得像模像样,就是套不上假脚,对这种精细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她只有五十多岁,由于过多地打击使她显得年老力迈,身体非常虚弱,走起路来都显得异常吃力,还得靠杵着竹棍帮忙,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的精细活。母亲不能帮朱彦夫安装假肢,但母亲一天到晚为儿子操心受累也从未省过心,一天三餐总是想着法子变换花样,做好了还得端到儿子面前一勺一勺的喂,才出锅的饭菜有些烫,母亲总是一勺一勺的用嘴吹吹,待降低了温度才肯送到儿子的嘴里。吃饭一事在泰安疗养所朱彦夫就已经学会自理,非要坚持自己完成,母亲看他吃饭的艰难心疼得在一旁直掉眼泪,尤其是吃菜或吃不能用嘴喝的饭食,见他弄得满身都是事小,稍不留意连碗也报销了,所以母亲再也不容许他活遭罪,非得坚持喂他不可。朱彦夫虽然很固执,但终究固执不过母亲的眼泪,只好过起饭来张口的生活。为了不给朱彦夫空子可钻,母亲饭一做好总是先喂饱了儿子后才自己享用。母亲也有与儿子一同进食的时候,那就是在张婶前来帮忙喂饭时。
朱彦夫知道这一切不怪别的,就怪自己吃饭的动作不雅观,基本功不扎实,弄不好就打碎了碗,让母亲看了太揪心的缘故。因此,好几次在母亲去赶集为他购买猪肉时,就悄悄地躲在厨房练习起来,由于急功近利的心理原因,每次练习都会意外地摔碎一两个碗碟。回来的母亲看不下去了,语重心长地数落起来:“儿啊,不要再这么与自己较劲了,这样的身体咋能自己吃饭呢,别瞎折腾了,看看家里重新买了多少碗,再这样下去,就是开个碗场也经不住你报销啊!”朱彦夫知道母亲心疼的不是几个碗碟,心疼的是他这个儿子!为了母亲的微笑,他只能选择任凭母亲的摆布。
今天,无意听到母亲和张婶的对话,朱彦夫的心里很不是味道,他这才理解母亲为他的操心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现实就是现实,生活是建立在客观现实的基础上的,还是面对现实好好冷静冷静吧。”这话是疗养所所长刘海对他说的,看来自己想象的初衷确实是一种脱离现实的理想。张婶说得对,每天装卸假肢小狗子张二孟能坚持一年两年还可以,再后来他们能一直坚持下去吗?这里是农村,各家有各家的事情要做,他们不可能永远围着自己转来转去,至于说媳妇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想也是白想,陈希荣为这不是连工作也不要了吗?自己痛苦一辈子只是一个人,干吗还要连累另外一个人呢?是不是应该再回到疗养所去?是不是继续过那种吃香喝辣的生活?朱彦夫坐在太师椅上费劲地燃上一支烟,明天的路到底该怎么走?是得好好重新思考思考了。
“这几天我想再回到泰安疗养所去。”好不容易碰到村领导和姐姐、姐夫以及常来的邻居都在场,朱彦夫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嗯,山里的条件确实有限,你母亲的身体也不是很好,眼下又要集中劳力搞建设,你这想法俺支持,对你对你母亲都有好处,啥时候走你吱声气,俺们送你去东里。早晚想回来看看记得给俺们捎信回来,俺们一定派人去接。”老支书张明熙看着朱彦夫,“你准备哪天走啊,俺们也好准备一下。”
朱彦夫笑笑:“张书记,这一去四十多里地,就不要准备送了,具体哪天我还没想好,花几个钱租头毛驴挺方便的,用不着劳累大家伙。”
郑学英听说儿子要离开,心里很有些难舍,每次喂过儿子饭后总要多在儿子跟前多坐些时间。用她自己的话说,多看一眼是一眼。所以,她是错也没有在朱彦夫面前再提一个走字。
朱彦夫宣布说走也一直没走,不知是他改变了主意还是他留恋母亲留恋家,见没有人再提出这个话题,也就从不再提这个话题,只是一人独自呆着时老是紧锁着眉头,好像有想不完的心思。
区上要召开批斗大会,通知凡六十岁以下的公民都得去参加。早上一早,村子里就闹哄开了,好像是赶庙会似的,都穿了干净的衣服吆喝着三五成群驱赶会场。一大早,小狗子就心急火燎地跑来为朱彦夫安装了假肢,才带着村里的民兵放心地离开。郑学英本是不想去的,组长一大早又来催促,说是这是上级的指示,就是皇亲国戚也得去开会,郑学英不愿拖大家的后腿,只好让朱彦夫在家看门,喂朱彦夫吃过早饭,她怕开会时间太长,担心朱彦夫中午饿着,就把煎饼大葱和一些油炸吃食放在朱彦夫的手边上,见一切都准备充足才跟着张婶一起走上出村的小路。
朱彦夫看着村里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地离开了村子,心里空落落的,就像突然空落落的村庄,腾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

这次群众大会是召集三个自然村的群众参加的,主要是为了照顾群众就近,会议地点设在三个村的集中地带的一个大草场举行的。说是批斗大会,实际还是学习大会,只是在会场上亮了几个人的丑。那几个人不务正业,沿袭旧社会的赌博陋习,怕劳动,放着土地长野草,专想吃飞的跑的,飞的跑的没吃到嘴,就四下村庄乱窜干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事,会上区委领导狠狠批评了这一现象,让那当事人在群众面前做做检讨认识,这批斗会就算过去了。但大会还没有散场的意思,批斗会又变成了学习大会,主要是学习刘少奇主席关于多种经营提高生活水平的指示,对刘少奇主席的指示,广大群众的认识多是从毛主席的“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开始的。
对这些,郑学英没有心思听进去,她只是悄悄跟身边的张婶耳语几句后,就慢慢往人群外挤,打算悄悄退出会场。按照大会纪律,没有散会一般是不许离开会场的。会场由民兵在周围负责守护,郑学英说是内急,可还是被维持大会纪律的民兵挡住了,理由很简单,茅房不在这个方向。小狗子向阻挡的民兵挤挤眼睛,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但人家知道小狗子是连长,还是知趣的为郑学英开了绿灯。郑学英看得清楚,对小狗子的法外开恩记在心里,表面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晃了一下手里的竹棍,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理交流。
离开会场的郑学英,就手杵竹棍拐着小脚急切切一路赶回家,她放心不下朱彦夫。
回到家的郑学英,竟然没看见朱彦夫的影子,急得她从院里找到院外,两腿发软,只感到天旋地转。朱彦夫哪里去了?平日他到外面溜达,最远也是到后面的小树林边,到前面的小狗子家,或者老秀才家,总是在距家不到百米的小范围内活动。就这么不到小半天时间,他又会去了哪里呢?郑学英喊得嗓子沙哑,就是听不到一点回音。
朱彦夫失踪的消息把散会回来的邻居都忙乎着四处寻找起来,结果还是连朱彦夫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老支书张明熙吧嗒着旱烟袋分析:是不是回泰安去了?这个朱彦夫十四岁敢悄悄离开母亲去追赶解放大军,这个时候也敢悄悄离开老家,再回到泰安不是没有可能,他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么难以捉摸,干什么事总喜欢搞些突然袭击。
“就他那样,能走出村子?能走到几十里外的东里?俺觉得不会。”张婶的头摇得像货郎鼓。
“也说不准的,”张明熙分析说,“那伢子在部队里呆习惯了,部队走到哪里就不喜欢打扰老百姓,多半是他考虑到不想连累大家伙,就趁大家伙不在的机会悄悄走了,前几天他不是说过租头毛驴挺方便的么,八成就是这样,要不他这么个大活人咋就平白无故的没影没踪了呢?”
听老支书这样分析,大家也觉得很有道理,小狗子和张二孟赶忙去村口问了问在家看门的寇老太太,寇老太太说今天上午确实听到路上有毛驴过去的声音,是不是朱彦夫坐在毛驴上,她不知道了。通过种种迹象分析,大家最后一致认为是朱彦夫不辞而别,是千真万确了。
“这个东西,咋老是这样折磨俺呢?要走就明着走就是了,连娘也背着,都二十大几的人了,就这么不醒事理?你这不是存心让娘难过吗?”郑学英气得将竹棍直捣,泪水直流。
儿子走了,儿子又到能享福的疗养所去了。郑学英心里虽然有些难过,毕竟这是她心底所想。儿子在家里找不到媳妇,做母亲的也算尽了最大的努力,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天注定,谁也无力改变,能享一天福就让他多享一天福好了。坐在朱彦夫留下的太师椅上,郑学英自己安慰着自己,自己给自己宽心。
朱彦夫一走,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除了张婶能来晃晃外,其他的人便很少光顾这里。
朱家小院被村里安排认真整理过,房皮换上了新草,墙上的蜘蛛灰尘也被清除,郑学英不想再离开这里。房子还是得有人住着,去刘庄女儿家住了些时候,房子里的那个脏那个破旧被尘封得不成样子,郑学英不愿再看到这点家业再狼败下去。东边的那个单厢房没有人住,里面支有木板搭起的简易床铺,前些日子彦花的女婿来就睡在这里,也算是一间简单的客房。现在客人走了,张婶就帮着把一些剁好了的柴火还有些地瓜干之类储藏食品放在了这间屋子里。郑学英考虑一个人费用不大,有外面的柴火和粮食,还能管些时日,不如干脆去把它锁了,免得野猫野狗的跑进去乱窜,糟蹋了里面的东西。
东厢房没有窗户,屋子里极是昏暗,郑学英吃力地推开门板,想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其它易坏的食物。因为庄子里送来了很多吃食,东西太多,她心里也没有个准数,朱彦夫在家时,这间房她是天天要进来取东西的,年纪大了,记性也差,明明放在手边的东西有时也得找老半天,她是个细发惯了的人,吃不了的东西即使送人也不能让它白白霉烂,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记性太差而糟蹋东西,决定把一些东西好好整理整理,归到一处,免得丢三落四。
郑学英划燃火柴,点上灯盏,她看见靠床的小长桌上堆放着煎饼大葱,还有些苞谷面窝头头之类的吃食,这些煎饼不是为儿子备用的饭食吗?怎么都被他搬到这里来了? “这孩子,国家给你好的东西吃多了,连娘烙的煎饼也不愿吃了,唉,人哪,真是贱得贵不得,穷得福不得,想当年跟着娘一起讨饭时,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吗?变了,变修了啊儿子。” 郑学英自言自语地一边嘀咕着一边把这些东西又搬到了门外,看看屋子里再没有易坏的食物,这才吹了灯盏拉上门,用铜挂锁把门锁了。
这铜锁咔嚓一声轻响,差点让朱彦夫叫出声来。
朱彦夫并没有去泰安,他就躲在东厢房的黑屋子里。他说他想回泰安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产生再回泰安的想法,是母亲的过于疼爱让他想到了明天,想到了未来。他要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母亲心疼阻止了他,这使他不得不多了个心眼。为了避开母亲锻炼自己,他就暗暗地打起了东厢房的注意,他发现堆柴禾的地方有一只破缸,心里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他可以利用这只破缸解决大小便问题,他决定就在这里悄悄坚持锻炼十天半个月,说不定就能彻底攻克装卸假肢的难题。他想有自己足够空间锻炼自己的生存能力,他不想这件事有任何人知道,所以就利用开会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用嘴叼着一桶水藏在东厢房的床头拐角处,又把能吃的东西备足备好,墙角的大篮子里放着满满的地瓜干,油料这些吃的,再有这桶水喝,就不怕十天半月的饿肚子。但他没想到母亲会跑进来把屋子里的煎饼和窝窝头都搬走了,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屏住呼吸,差点喊出声来。但他转念一想,还是没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他心里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没有了窝窝头和煎饼,就凭着地瓜干照样能坚持半个月的时间。记得当年他们在进军上海的途中,三天三夜没沾五谷,老排长竟然把人家老乡当柴烧的马粪饼当作饼子捡了一抱,还给老乡留下了两块大洋,让战士们饱餐意外的收获。他们就靠吃了这一肚子马粪,带着全排误闯了国民党守军的一个连守备区,当他们发现想后撤已来不及了,当时的战士因吃了马粪又喝了一肚子生水,个个都在拉稀,战士们顾不得满裤裆的尴尬,硬是虚张声势的把敌人一个连给俘虏了过来。事后,俘虏的敌连长一提起这事就脸红发烧,说解放军都是铁打的怪物,吃马粪也能出其不意的打胜仗。当年的精神鼓舞着朱彦夫的现在,他要在自己的身上创造奇迹。
装卸假肢对常人而言是轻易而举的简单操作,但对于没有手脚的残缺身体来说,其操作的难度绝非是一般的想像。操作程序和操作要领朱彦夫熟烂于心,闭着眼睛不用想就能知道,但他没有手,如何把七米多长的绑带一圈一圈的缠裹到垫布上,确实让他很费脑筋,在昏暗得甚至是没有光线的屋子里,他用心的眼睛仔细着自己的每一个细节动作,为了掌握最佳的角度,他或趴或仰,下巴、嘴,断臂、甚至膝盖,身体上凡是能发挥一点作用的他全用上了,结果不是没按住绑带前功尽弃,就是刚绕到一两圈腿臂受不了酸痛而被迫停止,七米的绑带像是没有尽头的黑暗,让他感觉不到一丝的希望,他累了,他失望地瘫倒在绝望中诅咒着自己的无能。“熬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好像毛主席就站在他的背后鼓舞着他的斗志。待疼痛一减轻,一股倔犟的劲头又爬上心头。不会翻书、不会吃饭、不会穿衣服、不会解衣裤,不会擦屁股,不都是慢慢地鼓捣出来了吗?就连划火柴也得心应“首”了,难道缠个绑带就这么坚持不下去了?难道就为这真的要别人伺候一辈子了?朱彦夫看到了他的成绩,他死去的心又顽强地跳动起来,一股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决心支撑他一切从头再来。失败再来,再来,还是失败,到底是失败了两百次还是两百一十次,他记不得了,他只记得终于把假脚套在了两条腿上,而且还穿上了皮带扣,而且还与正常人给他装起来的一样能站起来行走。朱彦夫高兴得几乎要大喊大叫了,可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不记得这是多长的时间,他只知道篮子里的地瓜干只剩下最后两块,他只感到胃痛得像有锥子在锥般的难受。屋子里的粪便气味让他感到胸闷,他发现他浑身没有一点点力气了,也许是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吧,他太投入,似乎把世界都忘却了。他摸到水桶边,把脑袋伸进去狠狠地吸了两口,一阵清凉让他清醒了很多,这时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在发着高烧,浑身上下火烫一般地难受。
“娘,娘!”朱彦夫走到门边,无力地对着门外喊起来。
院子里没有反应,郑学英不在院子里。
朱彦夫看着门外的光亮,知道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刚才喝了两口水,浑身好像又恢复了一些力量,既然门不得开,何不再趁着这个时间重新练习几遍。于是,他又摸回到床上卸下了假肢,反复温习,反复摸索。成功了,又成功了,尽管身体很虚弱,他的操作还是很顺利地完成了。朱彦夫觉得浑身的力气又在渐渐匮乏,他没有食欲,一想到地瓜干胃里就涌出不适,为了再度恢复力气,他又摸到水桶边,水桶里的水所剩无几,他费了好大的力双臂抱起桶,刚要张嘴接喝,只觉得双臂一垂,连人带桶一起滚到了地上……

郑学英从张婶家里回来,天已快黑了。
郑学英正要关上院门,突然看见一个人影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是小狗子?”
“大娘,大娘,俺有话对你说。”小狗子上气不接下气。
郑学英见小狗子这神情,惊得心直跳:“狗子,又出了啥事?”
“朱彦夫他,他没有回疗养所。今天下午俺在东里邮局打电话问过,是那个刘所长亲自接的电话。”关于朱彦夫回泰安的结论,小狗子心里一直觉得奇怪,朱彦夫托他打听朱彦坤的事,还没有结局,他怎么就会悄悄走了,就是他再要回泰安,也不会连他小狗子也不告诉一声的。他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头,趁着今天去东里有事,就向泰安挂了个长途,刘所长的话让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几乎是从东里一口气跑回来的。
“啊!你说的是真的?”郑学英感到脊背阵阵发凉,“那他会去了哪里呢?”
“会不会在那间屋子里?”小狗子也不知道朱彦夫去了哪里,十二天以前该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小狗子突然发现锁着的东厢房,唯独那间房子他没有进去寻找。
郑学英嘴里说着不会,还是颤颤抖抖地开了房门,点亮灯盏一看,朱彦夫歪倒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第八章  不仅仅是牵挂
东里卫生院。
身穿白大褂的陈希荣站在院内的一棵榕树下发呆,她的两眼漠视前方,仿佛有无限的心事。
下个月陈希荣就要转正了,她对此并未感到怎么兴奋。陈希荣是两个月前来这个医院上班的,她的姑父吴善德在三个月前来东里检查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这里的院长。这院长姓王,极善言辞,对县里来的领导表现出的敬意特别浓烈,吴善德也只是随便说了说陈希荣的事,在他心中根本没有太在意,没想到只隔几天,王院长就通知陈希荣来这里上班了。王院长办事效益之高,也很出乎意料,不到两个月,就为陈希荣争取了三个月后的转正指标。这一切对陈希荣来说,真可谓是开满鲜花的前程,但她却显得如此郁郁寡欢,确实有些违勃常理。
陈希荣对冒然离开泰安心里懊悔不已,就在她趁车回沂源的路上就生出些许懊恼,觉得自己太过于小孩子气。有道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一家求走万事休,只要是名花无主,谁都有求爱和说爱的权利,至于愿意不愿意那时自己的事,犯得着闹如此之大的情绪吗?刘叔叔也只是跟自己商量,也不是强迫自己非要答应不可,怪只怪自己没有文化不识事理,还费了那么大的心事画出图来表示自己辞别的愤恨,真是丢人现眼。特别是对朱大哥板着脸撕扯花朵的事,简直是无知到极点,这一走真不知朱大哥心里有多么难过,俺陈希荣在他心目中成了什么了?唉,咋这么不稳重呢?人家朱大哥可是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表现过任何出格的举动,这一切完全是自己鸡肚心肠闹的。她当时真想喊司机停车,准备返回泰安的,一想到自己闹成那样,回去也有些难为情,索性就闭着眼睛暗自责备自己好好冷静冷静。再说,离开沂源也差不多几个月的时间,回去看看姑姑姑父也是应该的,就权作是回家探亲而已,等心情稳定以后再回泰安向刘叔叔做个深刻检讨,向朱大哥赔个不是,如果能得到他们的原谅,就在那里安心上班好了。陈希荣不会撒谎,但她想了一路,决定还是当姑姑姑父撒一个谎,就说这次回来是因为太想他们。好在头天正好领了工资,身上有的是钱,所以在沂源下车以后,就到集市上买料些水果作为探家的礼物。
没撒过谎的陈希荣把撒谎看得过于简单,还没等她开口,姑父吴善德就当着姑姑的面大发刘海的脾气,说刘海乱弹琴,说刘海不把陈希荣当人看,说刘海把陈希荣当成了革命功臣的牺牲品丧失伦理道德。陈希荣从没有看见姑父发过如此大火,吓得一句话也不敢多讲,更不用说撒谎了。姑父很武断,不许陈希荣再提泰安的事,当然就更不许陈希荣回泰安了。
陈希荣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时冲动造成的后果,她想还是自己回泰安把事情摆平。姑姑王建打消了她这个念头:那些男人都是牛,别自讨没趣了,就在家里呆着吧。陈希荣品味着姑姑的话,想到芳芳的事,觉得刘海肯定不会再给她什么面子,也只好就这么听之任之了。从那以后,陈希荣又回到了从前,但她的心里好像一直有个疙瘩,做事也不那么专意,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常常莫名其妙的发呆,直到有人喊叫才会猛然惊醒。
陈希荣的变化没有逃脱姑姑王建的眼睛。王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晚上免不了常吹枕头风,一直吹到陈希荣到东里上班才算消失。
环境的改变,并不意味着心情的改变。陈希荣也想从内心深处忘掉记忆里的内疚,由于工作性质的大同小异,积压在心头的过去不但没有淡化,反而更使她睹物伤情,看到拐杖想到的是朱彦夫的影子,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想到的是朱彦夫的假脚假手,甚至看到一把普通的木椅也使她想到朱彦夫那把太师椅。朱彦夫的影子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折磨着她的灵魂。她也曾反复的问过自己,难道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浑身是伤的朱彦夫?不是的,她的内心很坦白地回答了她自己。她所牵挂的是朱彦夫的生活起居,牵挂的是朱彦夫每天的生活习惯,后来是谁接替了她的工作?这个人是不是与她一样的细心?朱彦夫会不会因为她的突然离开而产生一些负面情绪?这些问题她不知道答案,这些问题她无法与人交流,只能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一遍又一遍的悄悄翻阅,悄悄寻找着不知是对还是错的答案。
这是陈希荣第一次走上工作岗位的全职工作,对她的影响至深确实让她难以淡化。
在来东里的第二个星期,东里来了一班吴桥杂技,围观的人黑压压一片,身材本来就高窕的陈希荣还是被站在前面的一个更高男子挡住了视线,她想调换一下自己的位置,回头发现身后还有比她矮的观众伸长了脖子比她更难受,她不忍心自己挡住更多人的视线,就轻轻地要求前面的男子偏一下脑袋行个方便。前面的男子回过头,发现身后是一位动人的姑娘,被场内刺眼的汽灯火把映出一幅摄人心魂的美妙来,为了这一发现的讨好,男子很委屈的哈着腰,给后面让出了视野。陈希荣见男子善良答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边看节目边向那男子表示谢意。那男子谦恭地告诉陈希荣,他在东里政府上班,欢迎她有时间常去他那里转转。结果,陈希荣还没上政府去转转,那男子就主动来医院转开了。他开始邀陈希荣逛街到、压马路,为陈希荣他很舍得花钱,这让陈希荣很感动。一次,陈希荣与他转到一个商店,他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个小绣花布袋,到商店外人少处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钱,数数竟然有三块多。三块多钱不是小数目,可以买很多的东西,喜得他眉开眼笑。“这钱不能花,要想办法还给人家。”陈希荣说得很认真。“还给谁?反正不是偷的,别傻了。”男子也很认真,把荷包装进了自己的衣袋。这男子长得很帅,陈希荣怎么也想不通这么帅的男人,又是当干部的身份,心眼竟然这么坏。男人的帅气一下子在她面前变得不堪入目起来。就在陈希荣心里反感之时,听见商店里有个女人在嚎啕大哭,陈希荣心里一震,赶忙回头寻找男子,哪里还有人影,她跑出门来,才发现男子正大步远离而去。败类,狗屎!陈希荣的心里像吞下了一只苍蝇般恶心。第二天,男子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又来到医院来到陈希荣身边,陈希荣忍无可忍,只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滚开!
陈希荣见不得为了蝇头小利丧失人格的人。可眼里的一些男人总那么或多或少的暴露出某种低俗,这些人与她心目中的朱彦夫相比,似乎总有那么一点黯然失色。也许是心理偏激的缘故,陈希荣总习惯把眼前晃动的男人与心里藏着的朱彦夫相比较,包括那些男人投在身上的目光,无形之中,她才吃惊地发现朱彦夫对她的影响竟然是如此之大,竟然成为了她生活中的参照物,成为她对人视觉的标尺。
吴善德是中庄人,离东里二十来里地。王建第四个孩子即将临盆分娩,为了便于陈希荣照顾,便选择了东里医院。王院长为了特殊照顾王建,就分配陈希荣专职护理。
早上的天气有些闷热,王建和孩子直到天快亮时才安然入睡,陈希荣感到室内太闷,便来到场院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因为上班时间还早,场院里显得很清静,只有几个病人的家属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陈希荣正站在榕树下望着天空无限的遐想什么,突然被院外一阵闹杂惊醒,回身一看,几个乡下汉子用太师椅抬着一个病人急急地涌向门诊急救室,难道是朱彦夫来了?陈希荣心里一紧,本能的抬起双腿奔急救室而来,她不敢断定,只是那张太师椅过于眼熟。因为她身穿白大褂,她一来这些汉子们就迅速地让开道,使她能清楚地看到患者。
果然是朱彦夫!陈希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在泰安离别时的那个朱彦夫吗?只是听说他回了沂源,但她做梦也想不到朱彦夫回来竟然变成了这般样子:处在昏迷状态中的朱彦夫,没戴眼镜,紧闭着眼睛,面孔削瘦蜡黄毫无血色,身上的衣服脏不拉叽,像是从灰窝里扒出来似的……
在这些陌生面孔前,陈希荣心疼得差点叫出声来,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但还是禁不住落下了泪水。
“医生,求你们快快救救他,俺们是从四十里山里赶出来的。”
“他有十几天不见了,找到他他就人事不知了。”
陈希荣心里难过得要死,正在束手无策之际,值班医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吆喝陈希荣去喊其他的医生尽快赶到急救室进行救治。陈希荣刚刚把几个医生找到,还没来得及再去看一眼朱彦夫,就听住院部那边有人在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换尿布,换尿布!”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
朱彦夫确实没有想到还能在东里医院见到陈希荣,望着吊瓶里的药液不时翻动地气泡,朱彦夫的心里也不时翻滚着激浪。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上苍的有意安排,如果不是他坚持回家乡,如果不是他坚持锻炼自理能力,就是陈希荣在这里呆上十年八年,他朱彦夫也未必会想到那个因他而离开的陈希荣,会在离他住家仅四十里的地方生活着,工作着。他庆幸这次昏迷,他觉得这次昏迷有着不同寻常的价值,否则,他也许一辈子不会再见到这个让他魂梦牵绕的影子。
朱彦夫对陈希荣没有任何幻想的企图,他只是想看看她,只是想能当着她的面解释泰安他人对她的误解。在朱彦夫的眼里,陈希荣是一泓清澈的泉水,清澈得容不得半点污秽。他情愿让这泓清泉化作悦耳的叮咚流向远方,也不愿看到这泓清泉载着腐叶痛苦地打旋在枯燥的泥窝里消耗岁月、消耗资质。
个把星期的治疗,朱彦夫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严重缺乏营养的身子又渐渐变得血色自然,胃部的不适也得到了缓解,伤口的疼痛在消炎药物的作用下也减轻了许多。由于他攻克了装卸假肢的自身难题,给前来护理的老乡减少了很多麻烦,三天前他就劝他们回去了,他知道他们的家里都有忙不完的农活,他不想因为自己而无休止地占用他们的耕作时间。小狗子和张二孟亲自看见他装卸假肢,尽管装卸的动作过程让他们看了心里难受,其结果还是让他们完全放心的离开了。
朱彦夫能够在一病之后神奇地自装自卸假肢,让东里的所有医护感到不可思议。
王院长亲自看了朱彦夫神奇的表演,伸出大拇指赞道:“壮举,确实是一种壮举,比看吴桥人的杂技还让人惊奇!”
吴桥的杂技朱彦夫没有看过,玩杂耍的都是些难度较大的惊险奇观,他只在小时候讨饭时见过,听院长把他装卸假肢同吴桥杂技相题并论,他感到很新鲜,深有感触地说:“什么东西都是练出来的,只要肯努力,只要肯下功夫,世上的难事有很多还是不那么害怕的。台上一秒钟,台下十年功,这话说得很形象,对我是一种提醒,只要我再努力锻炼,我相信我自己还会有更多的能力能量要发挥出来,改变我自己的生活。”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的精神很可贵,对我们也是一种教育。”王院长不无激动。
最为激动感怀的还是陈希荣,她很难想象朱彦夫是在怎样一种毅力支持下,完成这个“没有手配合绝对不能完成”的操作程序。在泰安,她亲自目睹了朱彦夫失败后的沮丧,也亲自听到了朱彦夫最后的这种推断。听了朱彦夫介绍的狠心锻炼,陈希荣眼圈红了:“你呀,简直是世界上最犟的一条牛,为了达到目的,真是连命也不怕搭上的犟牛,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
“错了,”朱彦夫笑道,“我是世界上最难喂的一头猪,竟被你这个伺养员喂惯了,养出了一身肥膘,伺养员不想喂了,撂了担子,能不掉膘嘛!”
这句笑话没有让陈希荣笑出来,陈希荣的心里一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陈希荣的任务是护理姑姑王建,是一有点闲空就跑来朱彦夫病房的唯一护士。朱彦夫现在住着的特号病房就是因为陈希荣的一句话才从普房转来的。王院长不大清楚朱彦夫的身份,更不知道朱彦夫是沂源伤残程度最厉害的特残,听陈希荣一说,就悄悄向县卫生局领导打了电话,县卫生局领导一核实,就赶忙通知王院长要以最优厚的待遇照顾好这位功臣。王院长不敢怠慢,急忙让人把朱彦夫从普房转到条件最好的一级病房,并亲自派专人护理。朱彦夫反对医院的小题大作,不肯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优越条件,但犟不过是县领导前特意指示的理由,只得转进了放有鲜花的高级病房,但他反对特级护理,他说他不习惯这种特别气氛。于是,朱彦夫就在特殊环境下享受着普通的护理待遇。
躺在病床上的朱彦夫,最喜欢最渴望见到的身影是陈希荣。尽管陈希荣每天来病房光顾不下六七次,但朱彦夫还是感觉她来得很少,走得太快。一种故知的期盼总让他特别注意门外的脚步,他很珍惜地回味泰安相处的岁月,也更盼望现实中走来的欢快。吊瓶的液滴好像不懂他的心情,仍然不紧不慢的垂落,他很想走出病房去看看病房外的世界,去看看陈希荣护理的母子,因为医生告诉他打毕这针可以下地走动走动。
门外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门还未推开,话音就进来了:“好哇,彦夫哥,俺们前脚一走,你后脚就躲进高级房子来了,害得俺一回好找,在哪间屋子,应一声。”
“在这里,在这里。”朱彦夫一听,就知道是小狗子来了,忙大声回答。
小狗子推开门:“娘呀,屋里还摆着花,好高级呀!”小狗子环视屋内,啧啧赞不绝口,“大英雄就是大英雄,到哪里都能享受特级待遇,服了,服了!”
朱彦夫不好意思,也不想解释什么:“家里都忙完了?”
“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弟弟朱彦坤找到了,蒙阴县捎信来说,让俺去一趟,顺便来告知你。”小狗子抓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就啃起来,“就有点担心人家不放朱彦坤回来。”
“咋讲?”朱彦夫一听找到了弟弟,高兴得差点推倒了输液架,“捎信来说啥?”
“没说啥,就说人找到了,养这么多年不容易,想白白把人领走,没那么便宜的事。”
“要不,我跟你一块去!”
“算了吧,你怎么去?又不是去打架,去那么多人干嘛,俺先去了解了解情况,再会来跟你商量。”小狗子连坐也没坐,转身就向外走。
“话还未说完,咋就这么走了?”
“来不及了,再晚,赶不上车的。”小狗子话音还在二楼回荡,人却下到了一楼。
小狗子就是这么个人,直来直去,毫不遮掩,把哥们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还重。朱彦夫在泰安交给他的两百元钱,到目前为止他才花了四十多元,剩余的钱他表示除了用在这方面外绝对不乱花一分。这种为朋友敢于承担甘于付出的言行没有丝毫的做作,时时感动着朱彦夫。
从朱彦坤被拐卖到现在已经十二余年,朱彦坤现在应该是十四岁了,正是朱彦夫当年追随解放大军的年龄,弟弟现在人有多高?长的什么模样?朱彦夫闭着眼睛正在回忆弟弟小时候的影子,陈希荣轻盈地来到了病房。
“朱大哥,睡着了?”陈希荣把洗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到朱彦夫的床头上。
“是小陈来了!”朱彦夫忙着撑起身子,“快请坐,快请坐。”
“不要乱动,小心漏针。”陈希荣并没有坐,“下午,俺姑父从县里赶来看你,好象县长也要一起来看看你,别对外人瞎嚷嚷,记着穿精神点。俺姑姑那边有事,俺得赶紧过去,就不陪你聊了。俺姑姑说她想出院跟姑父回县里,要俺也陪着去县城,估计这一走有好几天不能回来,晚上有空俺们聊聊,俺这就过去了。”
陈希荣好像是专门跑来告诉朱彦夫这些的,一说完就匆匆走了。望着陈希荣消失在窗口的身影,朱彦夫心里按捺不住激动,不知是为县里领导来探望他,还是因为陈希荣晚上有约会。

俗话说,不怕入错行,就怕嫁错郎。
王建在东里坐月子,看到陈希荣不时发呆的情形丝毫没有改变,心里就犯了嘀咕:陈希荣差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这种年龄段的青春女子最容易被情感所迷惑,稍不清醒就会陷入情感的漩涡迷失自己的方向。她是陈希荣唯一的亲人,对陈希荣的事她时时都放在心上,她没有过早的给陈希荣找婆家,就是希望陈希荣在能找到一个好的工作基础上,然后再提这件事,她心里清楚,如果陈希荣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就一定能找到一位门当户对的婆家,这对陈希荣一生来说是一个好的归宿,对她王建来说也是了却心愿的最好交待。陈希荣走向泰安那一刻,王建的就对陈希荣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不料事于愿违,那个刘海偏要把陈希荣与那个重残朱彦夫联系在一起,导致陈希荣一气之下连工作也不要了,从此她就发现陈希荣心事重重,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在丈夫吴善德又为陈希荣在东里找到了这份工作,但她没想到陈希荣还是经常发呆,这不由得她不想倒是不是陈希荣在为个人的婚姻问题考虑得太投入的缘故。论护士工作,对入陈希荣来说应该不会不满足的,有这样的理想工作,再加上陈希荣本身的容貌以及处事待人的温和,找一个理想的男友应该不成任何问题的。可让王建纳闷的是她亲眼见到王院长介绍的几位青年都很不错,这个陈希荣竟然都不动心,仍然还是那副忧虑重重的样子,难道说她私下已有了自己的意中人选?为此,王建背地里问过陈希荣好多次,都被陈希荣一一否定,王建对这个看着长大的侄女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朱彦夫来了以后,王建吃惊地发现陈希荣象变了一个人,一改昔日的懒散神态为精神焕发,像一个吸毒者突然服用了鸦片似的振奋起来。朱彦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建只是听丈夫说起过,她不相信侄女会为这样的一个六根不全的特残着迷,但周围的风言风语又不得不使她不信。于是她悄悄地背着陈希荣隔窗仔细地研看了几次朱彦夫,她不相信陈希荣会为这样的人神魂颠倒。她相信陈希荣是因为在泰安护理朱彦夫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特殊的感情是建立在良心受到谴责的基础上的,与通常的男女情爱之感有着本质的不同。王建顿悟,陈希荣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一定是内疚从泰安的突然离开对不起这位革命英雄,她的发呆她的神情恍惚大都是因此而来吧。
从战争走过来的王建非常理解一个英雄战士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学英雄,爱英雄,敬英雄也是她从事妇联工作倡导的美德,她也曾呼吁过广大女性对当代军人敞开情怀,提倡做“军嫂”光荣的社会新风。她的这种提倡应该是不包括像朱彦夫这类已完全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特残军人。因为她也是个女人,人的一生就那么几十年光景,男女情爱应该是建立在彼此幸福生活基础上的婚姻,而不是强加入牺牲女人幸福生活的不道德的枷锁。
王建尽管这么意识着,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有点担心,侄女的这份情感到底是不是她想象的这么单纯?女性的悲哀就在于女性的善良和一时的思想把握尺度,有时候很难分清自己心中崇拜会不会是一种心血来潮的奉献,如果把崇拜与性爱混为一谈时,所做出的选择将会是一生的悲哀痛苦。但从陈希荣的外表神情分析,她还真有点担心陈希荣目前的思想状态。生活是一条漫长的路,在生活的道路上没有一帆风顺的理想花环,向前推进的每一步都需要迈开双腿丈量,不可能飞跃而过,也不可能凭空想象到达。作为长辈,她必须掌好这个方向把好这个舵。王建是共产党员,是革命干部,她不能毫无顾忌的向陈希荣直言这种见不得听众的开导理论,为了让陈希荣冷静地面对,她想到了把陈希荣与朱彦夫支开一段时间的办法。因为她从王院长的口中得知,这个朱彦夫再过十来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了,她决定借陈希荣护理她为由,把陈希荣带回城里,从侧面提醒陈希荣理智的面对未来,无论现在陈希荣有没有这种想法,他这样做都是非常必要的,也是非常及时的。
县长要来这里王建知道,她是在电话里听吴善德悄悄说的。县长要来这里王院长不知道,她也是在电话里听吴善德说的。王建悄悄把县长要来这里的消息告诉了陈希荣,让她不要跑远了,提醒她不要把这消息告诉医院其他任何人。
“希荣,你把县长要来这的消息告诉朱彦夫了。”见陈希荣从楼上匆匆下来,王建就轻轻地问。
“嗯。”朱彦夫的病房在妇产科的楼上,陈希荣没敢正视姑姑的表情,只是低着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就赶紧去看睡在床上的小表弟是不是尿湿了布片。
“没告诉其他的人吧?”王建紧紧地盯着陈希荣。
“没。”陈希荣无事找事地扯着床上的布单。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王建嘴里说着,顺手把门关上,连窗帘也拉上了。她脱去身上的衣服,换上了平日舍不得穿的高级服装。
看王建这般收拾打扮,估计县里领导马上就要来了,陈希荣也赶忙搜寻屋子里还有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县长老马是个颇具传奇式的人物,老马是爬雪山过草地走出来的老革命,他的脾气很古怪,到下面检查工作或者考察民情从来不与下面打招呼,他非常反感形式主义,也非常讨厌前呼后拥地陪同。在一次县局扩大会议上,他对某些干部下乡前就提前通知下面的工作现象,发表过一篇宏论:“我们有些同志当官了,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多高了,无论是大事小事,只要一到下面去,就非得提前把消息通知下去不可,生怕下面不知道,生怕自己到下面坐了冷板凳。到底是怕下去吃不上饭呢还是故意抬高自己的身价,这只有你们心里清楚。但有一点我看得明白,就是把自己摆到老爷的位置上,见了农民嫌农民身上的泥土太脏,嫌农民身上那股大粪的臭味难闻,不敢与农民坐一条板凳,也不敢与农民吃一锅饭,非要把自己的行动弄得满城风雨,差点让身边的工作人员敲锣打鼓的高举“回避”的官牌鸣锣开道了。对这样的同志我老马看不顺眼,我老马也不觉得你高贵在什么地方。说得难听点,你是忘记了你的祖宗,忘记了你自己姓什么。在座的我看没有多少是万贯家产的大地主大资本家出身,大多还都是穷苦的农民出身嘛,现在当官了,就忘记自己的出身了?你的官有多大?你有多么了不起?比起刘少奇主席来,你又算个什么官?刘少奇主席能握着淘粪工人的手,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说自己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当国家主席只是分工不同而已,说自己是人民的公仆,堂堂一个国家主席对农民这么亲近,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在农民兄弟面前摆什么臭架子?到基层检查是我们的工作,没有什么高贵可言,要想看到实实在在的事情本质,就不要那么张狂,你在为国家做事,国家给了你的工钱,不要担心下去饿肚子,你可以拿着你的工钱去买饭吃嘛,国家给你的工钱就是让你花就是让你吃饭的,这个问题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不搞清楚你就会变质。我们跟着毛主席跟着共产党打江山的目的是为人民谋利益的,不是躺在轿子里让人民伺候的,只要你一心想着让别人伺候,用不了多久,别人也会扛着枪把你推翻。”马县长的这段话,县局很多同志印象深刻。马县长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就因为他喜欢民间私访的工作方式,使好几位要害部门的人吃了大亏,有的甚至稀里糊涂的丢掉了饭碗。
王建刚刚修饰完毕,两辆吉普车就开进了医院的大院。
身穿褪色军装的马县长带来了一大盒补品,很客气地放在朱彦夫的桌上:“你是我们沂源的骄傲,你不折不挠的顽强精神是我们沂源宝贵的财富,我给你交个底,只要我老马在沂源不走,你每年至少要给我到机关、到学校作几次报告,把你的精神化为沂源建设的动力,也算是我为体现你人生价值提供的一个平台。”马县长听说朱彦夫正在寻找蒙阴县的弟弟,责备地说,“你看你,这么大的事情,让一个民兵连长去办,人家把你弟弟从两岁的娃娃养成了十几岁的大小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会随便让你领回来,这件事我给蒙阴联系联系,你就不要操心。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记得找政府解决,别太苦了自己。”
看着两个警卫员护着马县长离开,朱彦夫激动得久久地行着军礼。

夜。医院院内。
两盏发黄的灯泡照着绿色树木掩映的大院,路灯不是用来照亮整个院子的,只是为了照清通往厕所的路道。两层楼房窗户透出的余光连成一片,院里的光线虽然微弱但不显得昏沉。
陈希荣和朱彦夫站在不太显眼的树下,这是他们第一次最神秘的约会。朱彦夫从陈希荣口中得知,马县长的这次探望是非常讲究的。
“你怎么知道?”
“俺姑父说,马县长这是对你的尊重,他平时很少把自己打扮得这么严肃,他下乡多半是穿着有补丁的衣服,与普通农民没有什么两样,即使带着警卫也很难让人看出他是一县之长,因为警卫比他穿得还要体面。”
“马县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俺姑父说马县长喜欢这样,说不清是为什么。”
“听说你下个月就要转正式工了,我真替你高兴。”朱彦夫调换了话题。
“是啊,你怎么祝贺俺?”
“到时候我专门来看望你,你想要什么做纪念,在这方面我的脑筋很笨,只要你说,我就给你办。”
“谢了。”陈希荣望着朱彦夫,“俺想问你,你就打算永远住在山里?”
“那是我的家。”
“你完全可以选择住到城里,那里的条件比山里要好。”
“我能住进城里?城里我没有一个熟人。”
“马县长说,只要你愿意去城里住,一切问题都有政府解决。你的身体不符合住乡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我住城里能干什么?我不想去。”
“你住在乡下又能干什么?没有人能照顾好你的。”
“我不想让人照顾,国家给我的有钱,虽然我不能下地干活,但我不想死乞白耐地活着让人伺候一辈子。”朱彦夫仰望着夜空,“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想过一下有意义的生活。”
陈希荣也抬头看着天空:“你想怎么过?”
“这个我还没想好,因为我现在还不能完全自理自己,我会锻炼的。”
陈希荣收回了目光,她想读懂朱彦夫的世界:“朱大哥,俺相信你会创造奇迹,那要受很多苦的,你的身体俺了解,你经不起那么折腾了,再说,你娘也忍受不了你的折腾,这不是在泰安,条件与条件不一样。”
朱彦夫低下头:“命运如此是事实,但我不想任凭命运的安排。在长春吴政委说过,我没有脚,他希望我能走出自己特有的人生之路。无论是在长春还是在泰安,他们给予我的太多太多,我不想辜负他们的期望,还有你,我觉得我不奋斗就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起国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是靠坚强的意志炼成的,我想用我的意志来锻炼自己,就算不能成为一块钢铁,也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毫无价值的乱石头。”
陈希荣似乎看见了朱彦夫身上蕴藏的巨大能量,她沉默无语,暗藏在心底琢磨了好几天的话在胸腔迅速膨胀,她终于忍耐不住,要把它释放出来:“朱大哥,俺是个没有多大出息的人,俺不忍心看到你折磨自己,但俺觉得俺有能力照顾好你,你说你是一头猪,俺想俺就当个喂猪的人,这辈子,俺就喂你这头猪……”
“你,你胡说什么?”尽管这是朱彦夫梦寐以求的,但在这赤裸裸表白面前,他还是慌乱不已,“你,你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陈希荣大胆地靠近朱彦夫:“俺说的是真的,不知为啥,俺觉得没有俺在你身边俺的心里就不踏实,那天,俺看见你被抬到这里的样子,俺偷偷地哭了半宿,俺想过,不管你想干什么俺都支持你。”陈希荣流泪了,“俺的全家都被敌人杀害了,俺是个孤儿,是你,是你们这些不怕牺牲的英雄替俺全家报了血海深仇,俺能为你这样的英雄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是俺的光荣,俺觉得值。在泰安俺没有想到这些,后来俺想到了,想得很苦很苦,想得很累很累。”
天地好像也为之动容,一丝柔风轻轻摇起了树枝。
尽管光线很暗,住在妇产病房里的王建还是隔着玻璃注视着院外的树下人影,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第九章  新中国第一
一连串的好事接蹱而至,为饱经风霜的朱家小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朱彦夫刚从医院回来不久,马县长就通过蒙阴县人民政府把朱彦坤从蒙阴送回了张家庄。喜得郑学英涕泪滂沱,举家大宴邻舍,以示庆贺。中秋节来临之际,郑学英一反昔日之节省,就开始精心筹办团圆生活,她要为老年重新得到的天伦之乐好好庆祝一番,朱彦夫见母亲整天眉开眼笑,就悄悄把隐藏在内心的秘密告诉了母亲,他想趁中秋佳节把陈希荣一并接来共赏秋月。“真的?平日咋没听你说?”郑学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孩子,是想把娘给突然乐死啊!”郑学英半信半疑,见朱彦夫一本正经,心里怒花开放,为了表达初次见面的隆重,她在八月十四就让彦坤去刘庄把彦花两口也接回娘家帮忙拾掇。农历八月十五天还没亮,她就把朱彦坤叫起来,让他到东里去接陈希荣来家过节,乐得朱彦坤一蹦一跳屁颠屁颠的。
房子虽然陈旧,但经过仔细拾掇后,也很象那么回事,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该收拾的都收拾妥了。全家的眼睛都瞄着村口的小路口,期盼着村口那激动的身影出现。
新媳妇第一次上门看家,是天大的好事,郑学英好想把左右邻居都接来一起热闹热闹,但被朱彦夫阻止了。虽然陈希荣答应八月十五来他家过节,但他心里还是不敢相信那是千真万确的现实,所以就迟迟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母亲,他怕到时候万一陈希荣有个变卦,自己丢了面子事小,母亲心里的难受就无从安慰了。只因为节气来了,他才不得不把这消息告诉母亲。一家有喜百家贺,虽然朱家没请左右邻舍的前来作陪,但上下院子里的邻居一听说朱彦夫今天是新媳妇上门看家的好日子,也都伸长了脖子关注着路口。尤其是小狗子,他把他眼里看到的陈希荣说得天仙一般,描绘得有声有色,更让大家伙想一睹为快。
来回七八十里山路,怎么说也得大半天时间。朱彦夫早上一起来,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显得越来越慌乱,夹着拐杖在院门前走来走去,昔日的那种激动变成了莫名其妙的紧张,这种紧张是从来没有过的,连他第一次上战场也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心里没有个准数,他最担心的是朱彦坤垂头丧气地出现在村口的小路上。
朱彦坤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朱彦夫的心一下掉进了冷水盆里,郑学英的脸上挂不住了,有种想哭的感觉。朱彦坤做了个鬼脸,指着村口笑起来,这时候大家的眼前一亮,终于看见从村口走来了两个漂亮的姑娘。原来是陈希荣邀请同来的同事故意制造的一惊一乍的气氛,想看看朱彦夫从失望到惊喜的恶作剧。
尽管朱彦夫全家把屋子收拾打理得干干净净,一些家什也经过仔细摆放,但低矮的草房,不成款式的几样家具还是让陈希荣的同事看得只摆头,她悄悄地把陈希荣拉到背处:“太穷了,太穷了,别傻啦,趁着身份还没有公开,就当是来看看朱彦夫算了,一辈子住这样的穷地方,愁也把人愁死了。”
陈希荣有充足的心里准备,她不觉得这里寒酸,在吃饭的时候,就开口把郑学英叫娘了,饭后,还没等郑学英和朱彦花反应过来,就抢先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走进了厨房。陈希荣的这种选择,让很多人不能理解,她的坚决态度终于得到了姑姑和姑父的支持,姑姑和姑父尊重了她个人的意愿,同意了这门亲事。为了照顾朱彦夫的生活,陈希荣放弃了东里卫生院的工作,毅然决定在农历八月二十与朱彦夫拜堂成亲。
朱彦夫和陈希荣的婚礼非同一般。沂源县政府的马县长亲自来了,沂源县民政局和县妇联的主要领导也亲自到场祝贺,就连泰安疗养所所长刘海也赶来参加。刘海是作为新婚的介绍人被吴善德电话邀请来的,他对但当这个介绍人的角色表示了发自肺腑的感慨,从哭笑不得到不敢相信,老战友的情谊在一次小小的闪跌之后又恢复了昔日的亲密。
欢乐的时光在不经意间滑过,转眼新年的正月已走到末稍。
也许是吹了雪风的缘故,郑学英从女儿彦花家一回来就有点感冒。晚上十点多,在煤油灯下做针线的陈希荣有些放心不下,又来到婆婆的床前摸摸婆婆的额头,婆婆的烧退了,体温又恢复了正常。
“娘,想吃点啥?俺给你做。”
郑学英不太感到饿,只是有些口渴,她轻轻摇摇头:“荣儿,喝点水就行,俺什么也不想吃,你就早点睡吧,别操心俺,注意身子。”
“嗯,”陈希荣说,“娘,俺就给你冲碗蛋花来,多少吃些东西,睡觉也暖和一些。”
陈希荣的心细和孝敬在张家庄无人能比,她对朱彦夫对婆婆的关心体贴真可谓无微不至。自从进了朱家门后,她就成了朱家的顶梁柱,地里的庄稼她学着做,还在家里喂了一头猪,结婚半年时间,每天都是忙碌碌的,除了正月十五回了趟沂源外,几乎没有闲过一天。她好像是一台不知疲倦的碾子,一天到晚不停地转着。陈希荣猛然想到姑姑送给她的一包糕点,婆婆的牙不太好,吃不了硬食,何不拿出来给婆婆泡在蛋花里吃呢?想到这里,陈希荣连忙打开箱子,取出一个用报纸抱着的大包,端到了婆婆的房里。
“娘,这是俺姑姑送俺的糕点,蛮甜的,您泡着吃,您一直在姐姐家没回来,俺差点忘了,刚才想起来的。”陈希荣说着抓了一把放在婆婆碗里。
郑学英尝了一口:“好吃,好吃,俺活了几十年还没吃过这么香甜的果子,端去大家都吃,你也要吃,俺要看着你吃。”
这点心是陈希荣姑姑专门送陈希荣打零嘴的,陈希荣习惯了家里有好吃的先紧着婆婆,然后才是丈夫小叔子,她自己一般都舍不得吃,见婆婆要看着自己吃,就捡了一块放在嘴里,没想到一放进嘴里就做呕起来,她这段时间嘴有些馋,就喜欢吃些酸食,她心里明白这是怀孕后的反应,连忙捂着嘴退出了婆婆房间。
朱彦夫正坐在太师椅上就着煤油灯看一本书,陈希荣端着纸包进来往朱彦夫面前一放:“书呆子,来,俺喂你吃果子,娘已在吃了。”陈希荣捻起点心塞进朱彦夫的口里,“甜不甜?”
“甜,好甜,你也吃点儿。”朱彦夫的嘴品咋着,忽然被眼前包糕点的报纸吸引住了,“报纸,报纸!”
“报纸怎么啦?”陈希荣吓了一跳,端起纸包反看顺看,也没看出什么异物来。
“我是说报纸上的字!”朱彦夫像发现什么奇迹似地兴奋,“快,把吃的东西赶紧搞到别的地方去,这张报纸有问题。”
“什么问题?”陈希荣不知所以,连忙把报纸上的果子倒进手边的大海碗里,“这报纸上有毒?”
“不是,我是说那上面的字。”
“看你,吓俺一跳,报纸上肯定有字。没字还叫报纸,真是,一惊一乍的。”陈希荣这才放了心,“要看是不是,俺给你铺开。”
朱彦夫看着铺展的报纸,嘴里不停地说:“怪,真是怪,新鲜,真新鲜。”
“上面说什么了?什么怪?什么新鲜?”
“我说的是这字,与原来的不一样,看出来没有?”
“俺不识字,俺看不出来,俺只晓得这上面都是字,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陈希荣仔细瞧了瞧,还是直摇头。
朱彦夫越看越兴奋,他得意地卖起了关子:“你去找些旧报纸来,看看是不是有区别?”
陈希荣满头雾水,翻出几张旧报纸,嘴里嘀咕着:“俺不识字,看不出来。”
“你呀,仔细看看,旧报纸上的字都是竖着的,这张报纸的字是横着的。看出来没?新鲜不新鲜?”朱彦夫的假手在新旧报纸上指点着。
陈希荣仔细地看看,说:“这有什么新鲜的,老报纸上的字站着,新报纸上的字睡着,它愿咋样咋样,不都是那些文化人摆弄的,有什么好奇怪的,真是。”
朱彦夫知道这事与陈希荣说不清楚,也就懒得与她理论,便让她先睡,自己就在灯下细细品味起来。他发现这张报纸不仅是字横着排版与原来的不同,而且很多字也跟原来的有所不同,有很多他已认不出来了。横着排版的字有很多字笔画稀少,不像原来的那么复杂,这让朱彦夫震惊不已。竖着的字看习惯了,从上到下有些费力,横着的字看起来省力,方向也很顺眼,真没想到现在的变化如此之大。这新社会化就是新社会,什么都在改变。
这张横着排版的新文字报纸是1956年元月的11日的《人民日报》,其实这并非是第一张横版新报,第一张新版《人民日报》已出版了十期,是在1956年元月1日正式用新版新文字开始印刷的。 采用横版印刷的中国官方报纸最早的并不是《人民日报》,早在1955年元月1日《光明日报》就正式在中国粉墨登场。中国文字,不管是手写还是印刷,自古以来都是纵向自上而下书写或排印的(唯有自右向左的楹联横批和匾额等极少数例外)。真正实行文字自左向右的统一横排方式才是1956年的1月1日。这是新中国新政府实现中国统一文字统一语言的一次最彻底的重大举措,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语文研究,对中国语文现代化总结前人研讨成果的科学的一次规范和高度总结推广。
中国的语文现代化自19世纪末兴起,一直延续到现在。半个世纪以来,中国语文现代化分为两个实行期,从民国元年到抗战胜利是第一实行期,以1919年的五四运动为高潮。在这个实行期,改革的目标是国语统一和言文一致。对文字排版的意见,早在1917年的《新青年》就发表了钱玄同写给陈独秀的一封公开信,提出:“人目系左右相并,而非上下相重。试立室中横视左右,甚为省力,若纵视上下,则一仰一俯,颇为费力。以此例彼,知看横行较易于直行。且右手写字,必自左至右,均无论汉字、西文,一笔一势,罕有自右至左者。然则汉字右行,其法实拙。若从西文写法,自左至右横迤而出,则无一不便。” 为了阐述和推行汉字“横行”的主张,钱玄同后来又曾多次在《新青年》上发表公开信,以引起广泛关注。陈独秀也曾表示赞同,但《新青年》冲破不了历史的牢笼,始终是张飞卖肉,只说不做,一直没有掀起更大的波澜,《新青年》本身版面上汉字依然是一期一期地竖排着。国民政府对推行文字简化工作也十分重视,抗日战争爆发后,除了共产党所在地的延安以毛泽东为首的文化导向坚持简化文字外,推行工作在中国已基本停顿。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中国语文现代化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中国的落后语文面貌有了重要的改观。几十年前的中国,人们嘴里说的是方言,笔下写的是文言。官话虽然已经存在,但是没有明确的标准,而且流通范围极其狭窄。白话文虽然也已存在,但是没有地位,不登大雅之堂。汉字繁难,百分之九十左右的人口都是文盲。正如鲁迅说的,以最大多数人为根据,“中国等于并没有文字”(《且介亭杂文•中国语文的新生》)。新中国诞生后,中国语文现代化进入了第二个高潮实行期,才对中国文字的简化运用和文字的排版规范实行了统一标准 。
这张报纸引起了朱彦夫极大的兴趣,他没办法知道中国文字演进的历史足迹,但他知道这事的重要性,看书是他陪伴时光的最好消遣,他认为他必须尽快地学会适应新型的简化文字。灯吹灭了好久,睡意一点还没来,朱彦夫推了推早已发出鼾声的陈希荣。
“俺好困,你又要干啥?”陈希荣嘴里咕噜着。
“俺有件事想跟你说。”
“嗯。”
“明天你再回沂源去一趟。
“干啥?”
“卖本新字典回来,要横着排字的。”


思想不是固有的产物,它是随着视角对现实的反应所产生更深层次的一种动态折射的凝练,它的形成有客观因素的存在,最主要的还是主观意识附加的潜意识反应。
五十年代的沂蒙山虽然较解放前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生产关系和生活水平有所改善外,生产力提高的速度还十分缓慢,文化仍然贫乏落后,信息依然闭塞迟钝,除了地方政府组织的极有限度的宣传学习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还处于被动无知的状态。朱彦夫如果不是偶尔看到那张包裹糕点的旧报纸,还根本不知道中国的文字走进了新的时代。
陈希荣虽然对文字不感兴趣,但为了满足朱彦夫的精神需求,还是很高兴地回沂源为他购买所要的书籍。吴善德和王建很理解朱彦夫所处的环境,他们不仅帮朱彦夫购买了新式字典,还在沂源书店顺便购买了几本新近出版的连环画册以及适应农村阅读的农科知识读物,希望朱彦夫能在充实自己的同时也能给落后的山区带去一些时代信息。面对陈希荣带回的精神食粮,朱彦夫高兴得夜不能寐,笑口常开,随着自己视野的不断开阔,一个逐渐模糊的思想理念也在他心中日渐膨胀、日渐成熟。
朱彦夫在小院里转来转去,一个大胆的计划脱颖而出:“西荣,我们家有大小四间房屋,我们一家住着有些浪费,这个堂屋面积不小,我想把它从中间隔开,买一批图书,办一个图书室,让村里的人也能在大山里享受一下城里人的文化生活,我反正什么也做不了,就算是为报答乡亲做点有意义的实事,你看怎样?”
陈希荣在姑姑姑父身边似乎领略到一些读书人的乐趣,她不假思索地说:“俺没意见,你想办你就办吧,但这件事要跟娘商量商量,她年纪大了,怕闹杂,这图书室一搞起来,屋里就没有个安静。”
得到了妻子的支持,这个图书室就算有了一半的希望。朱彦夫非常小心地又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母亲,没想到母亲很痛快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这是好事,当娘的哪会有意见,村里的领导,区里县里的领导对俺家要多好有多好,娘可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只是一句话,要做就做好,不要三天两早上的,这事俺不懂,你觉得好你就办,你们两口子商量商量,该咋办用不着给娘回报。你是党员,你为俺庄子做点好事是应该的,娘心里高兴。”
朱彦夫为家人的通情达理而自豪,也为自己能为家乡的父老乡亲做出这样的实事而高兴。事情没做好之前不喜欢四处张扬是朱彦夫多年来养成的习性,他尽管心里乐得开了花,但在外人面前从不透露半点消息。他开始为他的图书室精心策划,这个图书室到底要办成个什么样子?他在上海看到过图书馆,他不敢想象他的图书室有那么漂亮有那么气派,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图书室太过于寒酸,至少图书有地方摆放,来看图书的人有地方坐着,这就需要添置一批书桌和板凳,还要定做一个能装书的大展柜。做展柜做桌凳就需要大量的木材,山里的树木虽然很多,砍伐多少都没有问题,但新砍伐的树木改成的板材水分未干,做成的展柜只要一风干就会裂缝变形,家里唯一能用的就是母亲留着做棺材的木料了。
“啥?你想用俺做寿器的板子?这不行,那板子是娘百年之后的唯一瞌睡笼,开年娘就跟你姐夫说好了,要他在秋闲帮娘把寿器做起来的,你办图书室娘不反对,但要打娘的寿器注意娘不干。过去你爹死是用破草席卷着去的,你头上的哥哥姐姐连床破席也没有,娘要是死了,非要睡付好寿器,起码也让你爹和你的死去的哥姐见到俺有间像样的房子才是。”郑学英态度坚决,她反对朱彦夫动用她留下来的木料。山里人传说棺材是阴间的家,人死后回到阴间房子的好坏就取决于棺材的好坏,郑学英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她死后能把先她而去的亲人接到自己漂亮的家里,让亲人在自己的家里享受华丽豪宅的幸福。
朱彦夫做梦也没想到一向开朗的母亲会是如此的固执,筹办图书室的强烈愿望让他变得急不可耐,一向的主观臆断使他象一个指挥一场战争的将军,被突然受到的阻止而激怒,他虽然没敢当着母亲的面大发雷霆,但还是恨恨地夹着拐杖离开了母亲,气得晚上连饭也不吃,就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急得陈希荣劝说了半夜才肯回到屋子里。
第二天早晨,朱彦夫还没起床,就听到堂屋里的母亲对朱彦坤交代:“你今天到刘庄把你姐夫找来,要他过来把那个装书的柜子,放书的桌登都做起来,告诉你姐夫,啥时候做好了啥时候回去,得多长时间让他自己掂量。”
朱彦夫听得心里热血直涌,连忙爬起来开始穿衣。
陈希荣走进来帮朱彦夫安装假肢:“你看你娘,为了你,一夜都没合眼,你呀,真是一条犟牛。”朱彦夫自己安装假肢一般需要两个多小时时间,自从结婚后,陈希荣很少让朱彦夫自己安装假肢,她说浪费半天的时间不值得。
姐夫老赵挑了一大挑木匠器具,按照朱彦夫的要求,又在村里找了两个会拉解据的好手,将郑学英的宝贝木材搬到院子里,在大树下搭起架子,用解据沿着打好的墨线改成了薄板或木条,叮叮当当忙碌了四天多时间,一个颇象个样子的图书室设施就呈现在眼前了。
朱彦夫建图书室的消息在庄子里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村里的几个干部都跑来祝贺,很多社员也跑来看稀奇,尤其是村口的老秀才,人还没进院子,嘴里就就喊着好事。看着大家伙的热情劲,郑学英这才感觉自己的木料派上的用场远比她的寿器有价值得多。
图书室的架子搭起来了,该添置些什么图书引起了大家的关心。
村支书张明熙虽然不认识字,但他还是提议多弄些有关种庄稼之类的书籍,他说:“俺们都是泥腿子,天天要与土地打交道,多搞些这样的图书对大家有好处。毛主席的书少不得,每个人都要学,要放在第一位。”
“军事一类的图书不能少,俺们民兵都是些木头枪,让俺们的民兵多看看画报上的枪对大家伙也是一种启发,是一种教育,是不是彦夫哥,你是军人,你是英雄,你这图书室里要没这些书就有些掉底子,这些书一定要高些回来。”小狗子三句话不离本行。
“俺同意小狗小子的看法,军事类的不能少。”村长张二孟也极力赞成。张二孟是村里首届民兵连长,小狗子是接他下手的民兵连长。
老秀才张景算是村里识字最多的人,因为他的成分较高,所以说话就分外注意,见大家伙都各说各的意见,各说个的理由,吵得不可开交,终于忍不住发话了:“既然是图书室就得什么图书都要,依俺看象《三国志》、《西游记》、还有《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都要凑齐才好,好多都是祖宗传下来的,没有这些就不象图书室了。”
面对大家如此的热情,朱彦夫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些都是他事先还没有完全考虑到位的问题,开始起意时他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直到大家离开以后他才觉得此事有些复杂。他没法估算购置图书需要多少资金,一本小人书最便宜的三分,最贵的竟要一毛多,还有其它的书籍,很少有一毛以下的价钱,有的竟然需要一块多钱,要想添置一批简化汉字的新版图书,投入资金最少也得百把两百的,否则就不像那么回事了。上百元的投资可不是小数目,他现在每月的津贴是36元,全家开支过后应该所剩无几,到底还有多少积蓄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这些问题让他无法安心睡觉,他很想问问陈希荣,但想到陈希荣这几天忙里忙外,临黑还去西山担水回来,几乎累爬下了,他不忍心再打扰她的休息,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你还没睡着?”陈希荣翻了一个身,原来陈希荣也一直醒着。
“咋?你也没睡?”朱彦夫轻轻地惊讶。
“睡不下。你说,办这个图书室需要那么多书,他们嘴里只是说说,可要买这些书该需要多少钱呀?俺家里哪有这么多的闲钱啊!”原来陈希荣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是啊,我想了半夜,现在整个庄子里也就我们一家手里还有点钱,他们平日买个油盐的都是靠鸡屁股下蛋,谁家也拿不出钱来,借,是肯定借不到的。”朱彦夫撑着坐起来,“给我点支烟,我一点睡意也没有。”
陈希荣摸索着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塞进朱彦夫嘴里,她也睡不着,干脆也坐了起来。
“家里还有多少钱?”朱彦夫想了几想终于打破了沉寂。
“晚上睡前俺已数过数了,连分分钱加起来还有七十八块三毛三。做书架买烟买洋铁钉一共华了五块二。”陈希荣虽然不认字,但这些家务老婆帐却是一脉清知,从来不含糊。她盘算着家底,“你说,要买他们说的那些书要的多少钱?”
“估计最少也要一两百块吧。”朱彦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能先少买些算了,先去购一些回来,乡亲们都知道了,不开张也不行了。”
“这是你回家办的第一件大事,不能太寒酸,俺想,不行的话就把俺喂的那头猪抬去卖了,那猪有一百二十多斤,还能买几个钱。”
“卖猪?不行不行,这猪是你冷一瓢热一瓢喂出来的,不能卖。”
“你看你,连娘把寿器都献出来了,我们还能心疼一头猪?大不了生活苦一点,等下个月你的钱回来,俺再捉个猪崽回来,过不了几月又是八九十斤,没多大影响。图书室的事情不能敷衍了事,不能让乡亲们失望。”陈希荣要用实际行动支持丈夫的事业,她想得很透彻,当初嫁给朱彦夫的最大目的就是鼓舞朱彦夫的生活勇气,让朱彦夫看到生活希望。她对这个图书室的意义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主要就是对朱彦夫不甘沉寂的选择的一种支持。小两口商量了半夜,最后决定还是把猪卖了。为了使图书室早日开张,朱彦夫拿着凑起来的156块钱亲自跑到泰安去购置图书,也顺便去看看久别的疗养所的同志。


张家庄朱彦夫图书室终于在一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开业了。
朱家小院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带着神秘带着好奇涌向了这里。
图书室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图书,满屋子的人都挤着抓书抢看,小凳子简直成了多余,根本没有空间让人坐下。
为了分散人群,朱彦夫又从屋里抱出个小木匣子来到院子里,他让朱彦坤搬了张木桌放在院中心,兴奋地告诉大家:“这是台收音机,大家可以从这里面听到北京那边传来的声音……”
朱彦夫的话像梦境一般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喧闹声很快被新奇的心理替代。
这台收音机是朱彦夫从泰安带回来的一部矿石收音机。本来上面分配下来的是一种国产“五灯收音机”,刘海知道张家庄没有电,“五灯收音机”带回去也没用,就专门为朱彦夫申请配置了这台矿石收音机,矿石收音机不使用电源,是原来用于战场通讯联系的工具,电路里只有一个半导体元件的收音机,直接用天然矿石作成,通过一根金属探针调整其在矿石上的压力和方位得名。矿石收音机是所有无线电接收设备里最简单的一种,只需要天线、地线以及基本调谐回路和矿石做检波器而组成的没有放大电路的无源收音机,属于最简单的无线电接收装置器材,主要用于中波公众无线电广播的接收。矿石收音机不像“五灯收音机”,没有扬声器,收听节目完全依靠耳机,每次只能供一人使用。
朱彦夫将这个小木匣子摆在院子中心的小木桌上,按照刘海指导的操作程序摆弄好后,将耳机戴在了村书记张民熙的头上,然后拧开开关,播音员柔和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就时高时低地传进张民熙的耳朵,把张民熙乐得得一蹦老高,咧开大嘴直叫唤:“来了,来了,是个女人讲话,好听得很,神啦,神啦!”
这确实是个新鲜玩意儿,人们屏声静气地盯着张民熙时惊时炸的夸张表情,像看猴戏一般,一个个竖起耳朵伸长脖子,都想戴上耳机开开洋荤。
“大家别着急,来的都是客,每个人都可以试听一次,一个人只听两分钟好不好。”朱彦夫见大家如此好奇,就大声安慰起来。
“好!”男人们兴奋地响应。
在大家伙面前,此时此刻的朱彦夫简直成了金口玉言的皇帝,说出来的话象圣旨一样,只有山呼的份。为了都能听听稀奇,大家自觉地排好队,朱彦夫站在旁边看着手表,只要两分钟时间一到,他就会抬起手臂,示意下一个接听。有两个小青年怕朱彦夫站着受不了,还专门把太师椅从屋里抬了出来。
听过的人兴高采烈、大呼小叫,向周围炫耀着感受,等待的人焦躁跺脚、急不可耐,心里格外痒痒。
小小的图书室,朱彦夫成了第一个大忙人,就连大家公认的老秀才也有很多问题要请教于他。
老秀才被新图书搞迷糊了,横板排列的文字不太习惯到无可厚非,关键是有好些文字让他弄不明白,“人”字下面加一竖是“个”,看起来很简单,也很好写,但读什么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个字是单人加固才是个:“简单是简单了,应该提前通报国人才行,唉,就这么悄悄秘密地把字改了,一时还真适应不过来。”
不是国家没有通知推广,实在是山里太偏僻,信息太闭塞。
能识文断字的老秀才尚且如此,还有很多的都是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就更是笑态百出了,把书本捧在手里连正反都不知道,还想让朱彦夫把书里讲的是什么意思告诉他,朱彦夫只得把书上的字一一念出来给他听。张三拿着这本书要他读,李四拿着那本书让他念,搞得他几天下来口干舌燥,哭笑不得。直到此时此刻,朱彦夫才明白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在文盲人群里办一个图书室简直是再开国际玩笑。他这才理解什么叫做理想主义,难怪毛主席提出无论做甚么事都要从实际出发,脱离了实际的东西,无论你想得多么美好都只能是一种不切合实际的空洞假想。由此看来,要想真正做好一件大事,首先还得反复考虑这些事情是否符合地方实际,否则,就会实则其反,劳命伤财。
朱彦夫正暗自为自己的贸然行为伤神时,他在家乡自费开办图书室的消息不知怎么被淄博广播电台知道了,来了几位男女青年又是要他谈感想,又是给他拍照,说他是新中国第一个开办农村图书室的先进典范,是新中国涌现出来的新型事物,开了中国农村的一代先河,要把他的先进事迹作为淄博地区的新鲜事向全国推广。
“什么全国第一,求你们别再笑话我了,这事一推广,全国的人大牙都会笑掉了,积点德,求求你们积点德。”朱彦夫差点给几位叩头作揖。
因为大家伙都不识字,图书室开张没有几天就失去了当初的雀跃,除了几个喜欢看图画的外,来的大多是想听听收音机的主。朱彦夫的心情糟到了极点,干脆把收音机放在图书室里索性对外开放,谁愿意听谁就随便听好了,他也懒得过问,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静静心,把闷在心里的窝囊气释放释放。
朱彦夫刚刚走出院子,才突然意识到这几天一直没有见到小狗子。朱彦夫在去泰安的前夕小狗子还帮他抬猪到东里了的,好像他从泰安回来就一直没见过小狗子的面,按照小狗子的习性这几天他应该是最活跃的一个,难道是他病了不成?朱彦夫心里有些放心不下,就决定亲自到小狗子家看看。小狗子家不远,拐过院门前的小路,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不足小半里路程。朱彦夫刚走到大柿子树下,就看见小狗子老爹在院后的篱笆园里忙乎着给菜地除草,就绕过院子来到篱笆墙外。
这篱笆墙是用山里带刺的野生灌木树枝夹起来的,主要是防止鸡子糟害菜园的菜苗,各家房前屋后的菜地都这样罩着。朱彦夫不想进篱笆墙,就站在外面打起了招呼。
“是彦夫啊,好稀客,家里那么忙,还舍得功夫出来晃晃?”老人连忙直起腰来。
“大叔,你家小狗子呢?”
“出门啦,好几天了,还不见回来,俺也纳闷呢。”
“出门了?到哪里去了?这长时间还不回来?来,大叔,你抽烟。”朱彦夫摸索了好半天才把烟盒从衣袋里弄到臂弯里。
“哎呀呀,真是大门对山尖,客为主上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人连忙把双手放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接过烟盒,抽出两支烟来,在裤腰上取下火链子打了半天,才把烟点燃。
原来是小狗子看到朱彦夫为办图书室把家里的大肥猪都抬去买了,回家后一夜没睡着。他说大家事大家办,朱彦夫办图书室是为大家好,不能眼看着朱彦夫一家为办一个方便大家的图书室,让全家的生活也牵连着受罪。于是他就把家里前些天打下的野枣收拾了一大麻袋,说蒙阴县野枣的价钱不错,便搭车把这野枣弄到蒙阴县去买,想把卖出来的钱送到朱彦夫家里,也算是为图书室做点贡献。从他离家出走到现在已整整六天了,竟然还没回来,到底是野枣卖不出去还是出了什么意外?谁也不知道。
朱彦夫的心里一沉,千万别出什么事,否则自己这个大脑一热的孽就造大了。
  
  第十章 星光闪烁的夜晚
张家庄从互助组进入初级社的阶段较之全国还是比较缓慢的。
初级社是初级农业合作社的简称,也叫土地合作社。它是以从事农业生产为主的合作经济组织。亦称农业合作社,简称农业社。在中国,它是在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和帮助下,由劳动农民在自愿互利的基础上组织的合作经济组织。它实行统一经营,即统一计划,统一使用社员的土地、耕畜、农具等主要生产资料,统一安排和使用劳动力,统一分配产品。农业生产合作社是引导农民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重要经济组织形式。按照生产资料公有化程度,可分为半社会主义性质的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和完全社会主义性质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
  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主要是建立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上的一种合作形式。村民将土地作价入股,由自然村统一领导组织经营,将耕畜与大中型农机具等生产资料归村社统一使用,其参入的村民通称为社员,社员参加由社内统一组织的分工劳动。初级社的总收入,在扣除当年生产费用、税金、公积金和公益金以后,所余部分分给社员,作为社员的劳动报酬和土地等生产资料的报酬。社员劳动报酬一般高于土地报酬。劳动报酬根据按劳分配原则,采取劳动工分制的形式。社员除参加社内劳动外,还可以耕种自留地和经营其他家庭副业,社员家庭副业的生产工具、零星树木、家畜、家禽以及生活资料等归社员所有。初级社实行民主管理,最高管理机关是社员大会。社员大会选出管理委员会管理社务,选出监察委员会监察社务。初级社同农业生产互助组相比,有很大不同。虽然土地和其他主要生产资料仍是私有的,但由于实行统一经营,并且积累了公共财产,因此具有了半社会主义性质。它是合作农业经济的一种形式,是中国农民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定性步骤,也是体现“共同富裕,共同提高”的社会优越所在。
张家庄实行互助组是从解放那年开始的,那一年家家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但有些家庭没有劳力,地方政府就采取了相互帮带的措施,动员党员干部对个别缺少劳动力的家庭实行互助互帮,形成了互助组的形式。那是的小狗子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就已经是个半大劳力了。小狗子的母亲死得较早,头上的哥哥也在一场痢疾中丧失了性命,全家就是他与老爹相依为命,土改时期这父子两都算得是全壮劳力,因此工作组还没有动员,就主动把朱彦夫和张婶两家作为了家庭的帮助对象。由于他思想进步较快,还没到十七岁就参加了村里的基干民兵,十八岁就被当选为民兵排长,原民兵连长张二孟被提拔为村长后,他就开始担任民兵连长职务。进入初级社以后,他一边率领民兵搞军事训练,一边领导社员参加集体劳动,集体劳动是随着季节统一安排的,有很多闲暇时间,他就利用这些闲暇帮帮老对象或者到山里弄些山货搞些额外收入。在替朱彦夫寻找弟弟朱彦坤时,他发现蒙阴县的山枣很有市场,而野生的山枣恰好在这里到处都是,尤其是碰到好年景,只要舍得下力,随便一两天就能搞好几百斤。这次朱彦夫搞图书室,他见朱彦夫的母亲献出了棺材板子,还倾其所有连新媳妇辛辛苦苦喂大的肥猪都抬去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他很无能,为找朱彦坤白白花掉了朱彦夫一百一十多块钱,最后还得依靠马县长出面才把人弄回来,他认为他的无能给朱彦夫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虽然朱彦夫毫无责怪之意,但他心里却是个疙瘩。所以,他在思索一夜之后就决定把打回来的野枣变成钱后来做一愧疚的补偿。
小狗子的野枣个大,味甜,每斤只卖3分钱,很受市民欢迎,仅仅大半天时间,两百来斤山枣就一粒不剩。拿着卖下的六块多钱,小狗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如果再回家跑这么几趟,就能搞个二十多块,这钱挣得简直是忒容易了。小狗子夹着空麻袋,他舍不得卖口饭也舍不得卖口水,东张西望地想找个厕所方便一下就往回赶。
城里不比乡下,找个厕所也难,东瞅瞅西瞄瞄,就是找不见厕所的影子。体内的储存到了极限,连走路都得提着一口气,寻找厕所成了天下最大的事情。街上到处是人,到处是房子,就是看不到一个背闲处,如果在乡下,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就能解决问题,看来这城里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小狗子提着气,迈着说不出的焦急,一拐弯总算看到了一处青砖围着的露天厕所。小狗子几步跨过去,习惯地咳了一声,听不见里面的什么反应,就一边拽开裤腰掏家伙一边往里迈脚跑,几乎是操着家伙边扫射边往里冲的。进茅房咳嗽是山里人的习惯,山里茅房大多不分男女,上茅房前先咳嗽一声,如果茅房里面有人,也会迅速地咳嗽一声,一听就知道是男是女,如果里面没有反应,就说明里面没人。城里厕所不同,就是那么一个共用便池,中间用一堵墙隔开,这边放个屁,那边也听得清清楚楚,唯一的标识就是外面有两个不同的字。这小狗子认不得字,咳嗽过后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反响,就这么一闯,就闯出祸事来了。
这是个小厕所,里面只有两个人的位置,小狗子冲进去正好里面有两个女人,小狗子发现时车转头就往外走已经来不及了,他是握着家伙扫射着跑进来的,根本就没有想到里面会有人,跟没有想到里面是女人的专用之所,那不受控制的尿液直接浇到了一个女人的脸上。这城里人本来就比乡下人高贵,岂能受这等侮辱,所以在一阵惊叫之后,两个女人就已最快的速度冲出来扭住了小狗子,小狗子一声接一声的“对不起”换来的是霹雳拍啦的耳光。小狗子没敢还手,把尿浇到人家的脸上是输理的事情,让人家解解心头之恨在情理之中,谁知这城里人偏喜欢赶热闹,只是片刻工夫就把小狗子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有尖酸刻薄的还上纲上线,把小狗子的行为说成是调戏妇女的流氓行为,大家推波助浪,惊动了公安。公安人员把小狗子带到了公安局,要他交代行为动机。小狗子觉得这事很丢脸,连姓名也不愿说出来,一个堂堂的民兵连长光天化日之下把尿尿到人家女人的脸上,这要是传出去脸往哪放?更不能丢了张家庄的人。所以仍凭公安人员怎么询问,他只是不予理睬,一个个英雄事迹鼓舞着他的坚强不屈。越是他不交代,公安越是认为他有问题,甚至把他当作身份神秘的特务来对待,只要不搞清楚就不放人。
小狗子在第八天才垂头丧气地回到张家庄,对朱彦夫他什么都没有隐瞒:“真是丢人,连个男女厕所都分不清,要是有你那一肚子墨水,说啥也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丢人啊,彦夫哥,以后你就教俺识字吧。”
朱彦夫被小狗子的恳切要求唤醒了行进的方向:现在张家庄五百来号人口,能真正会认识男女两个字的人太少太少了。象小狗子这样因为不识字出门出洋相的人绝不止小狗子一个,何不利用自己有点文化的特长,在这里开办一所农民夜校呢?创办图书室脱离了地方实际,创办这个夜校会不会也不太现实?现在方圆三十多里只有中庄有一所完小,上学的孩子并不多,几乎所有的女孩子没有一家送去学校,人们习惯地认为女孩子长大是别人家的人,只是围着男人围着锅台转的,根本用不着学习识字。还有些家庭连男孩子也不送去学校,认为读书不是捏锄把人学的事情,多么落后的观念啊,想着在长春荣军医院那里,很多护士不都是姑娘家么,看她们拿起报纸能念,看见什么文字都知道是啥意思该有多好,我们张家庄的人也不比大城市地人少长点什么,干嘛要一出门都成了睁眼瞎呢?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这没有文化的农民不也是落后的农民吗?朱彦夫越想越觉得办一个农民夜校势在必行,如果农民都能认字识字了,什么样的种田科技也能接受了,张家庄还会如此贫穷下去吗?这辈子没手没脚,其他的事情干不了,如果能让这里农民学会识字,也算是这辈子没有白活,也算是找到了适合自己走下去的一条极具意义的人生道路。
办一个学校不光是需要钱,还需要场地,这不是三天两头的事。朱彦夫不像办图书室那样简单考虑问题了,他首先考虑到场地的问题,在家里办对自己很方便,用不着出门,但这不能方便广大社员,一是住家不在村中心,最偏僻的跑到这里有六七里路,现在社员白天累巴巴的劳动了一天,晚上在摸夜路一年四季地跑来跑去肯定不太现实,这个场地必须选在村中央位置,力争最大限度的照顾所有社员的方便,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农民兄弟不至于半途而废。还有就是房子设施、办学资金的问题,这些问题都不是自己所能解决的,还得找到村书记商量商量,必须取得组织的支持,否则这件事即使想得天花乱坠也是一场梦想。
“这想法新鲜、实在,现在有好多人一到晚上没事可做,就聚集在一起打牌赌博,要不就早早地搂着女人上床睡觉,搞这事俺看行,要搞就正正规规的搞好,场地嘛,俺可以把南山上四队那间大仓库腾出来当学校,那个房子大,也正好是张家庄的中心位置。找个时间开个社员大会,让大家伙讨论一下,抽几个硬扎的劳力出来,该怎么收拾该需要什么你先想好,到时候有你来指挥就是。”这段时间张民熙一直忙着在区里开会、到外地考察学习,很少有时间在家里主持工作,他是回来抽空看看图书室开展的情况的,听了朱彦夫的回报他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表态支持。他在开会学习期间听了很多其他村书记对张家庄这个图书室的议论,听出来一些关于图书室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摆设俏皮话,让他也感到图书室一事的脱离现实,没想到一回来,朱彦夫就对图书室的事有了更深刻的反省认识,还提出了这么好的建议,他心里确实感到非常高兴。
对没有文化的尴尬,张民熙感受特深。这段时间一直开会学习,主要是学习上级关于如何领会毛泽东主席在去年全国各省直辖市会议上做的《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精神,以及落实中央召开七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决议》的具体措施,他弄不清什么叫做生产资料公有制,他只晓得初级社马上要转为高级社了,到时候各家各户的土地将不再作为私有财产投资入股,而是将所有土地直接化为集体所有,广大社员就是真正的社会主义无产阶级分子了,初级社就选拔不出来一个好记工员,如果马上转为高级社,最缺的就是文化人。他在外地考察其间看到已转入高级社的地方,对社员的劳动所采取的工分制,是分配劳动报酬的全新依据。这样一来,每个小队就必须配备一个有文化的会计当记工员,总之一切,需要有文化的人,大字不识一个已经不适应时代潮流了。关于夜校的具体落实问题他没有时间考虑,他还要继续开会学习,还要带领上面组织的工作组投入到新的工作领域中,他把这个问题安排村社酌情处理后,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这个夜校成立后,只能是朱彦夫来当夜校老师,但四队离朱彦夫家有一里多山路,每天晚上跑来跑去他是否能行呢?
“这不是问题,我能行,不就里把路么,我现在随便走个四五里路还不费多大劲,你们领导社员搞社会主义建设,我不能与你们一道并肩作战,就算我为社会主义建设添一块砖瓦吧。”朱彦夫精气神十足。
“好,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俺们山里的大好事,到时候就让小狗子、张二孟负责你每天晚上的路途安全。”张民熙当着村社几位领导安排。
“不要,千万不要,我自己能行。”
陈希荣典着大肚子埋怨:“你说你能行?你真的能行?上南山的路还有好几道小石坎,你一步没踩好就会出事的,要知道,那不是大白天,那可是晚上啊,你的眼睛不好使,俺的身子也不太方便,要不俺把肚里的孩子做掉,俺每天晚上陪你去。”
“你看你,尽说些啥,孩子要要,我也不需要你陪着,我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摸夜路是我的强项。”朱彦夫疼爱地看着陈希荣,“现在你是重点保护对象,我的事情你就放开手让我自己做。”
朱彦夫创办夜校的事得到了广大社员的极力支持,小狗子领着几个社员在朱彦夫的指挥下开始了校房的建设工作。看着课桌讲牌朱彦夫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他决心在这三尺讲台上不惜余力扫除村社里的文盲。现在一切布置妥当,只等择吉日开始上课了。

郑学英刚把午饭烧好,朱彦夫就从南山回来了。虽然还没有到开课的时间,朱彦夫却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每天都要去四队学校里跑两趟,他马上要走上讲台开始踏上人生的新途了,大家改变了对他的称呼,有的叫他朱老师,有的喊他朱校长,无论是叫校长还是叫老师,他都能感觉到那种称呼的信任夹杂着的殷切的期待。这让他既紧张又兴奋,自从十四岁投入军营,他还没有当过“官”,这校长和老师算不算“官”他说不明白,但他知道肩上有了一种责任,这种责任让他感到神圣感到自豪,这种自豪的神圣让他感到了自身的价值。二五0高地的临时总指挥虽然短暂,但那个总指挥让他感觉到肩上的责任异常重大,即使在孤身一人的前提下,也让他做到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现在肩负着这个责任,他依然感到诚惶诚恐,就像要首次投入一次持久的战争,让他感到不同寻常。除了夜校在大脑里翻腾,他几乎忘记了世界。
“娘,饭好了就端出来吃,还真饿了。”
“看你急的,你媳妇和弟弟还没下工呢。”郑学英站在门上说。
这几天是包谷除草的黄金季节,社员们一大早就被喊起来进庄稼地里了。陈希荣虽然驮着大肚子,但还是坚持同小叔子朱彦坤一起上工地干活,因为家里办图书室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她想多挣点工分为家里多创点收入,只要身子能动,她一天也不愿拉下。每次放工回来,她总是回来得最晚,她还要在路上顺便寻些嫩草。家里把猪卖掉后,她又在张二孟家借了两块钱逮了个小猪仔,一家人的生活,不喂头猪就解决不了来年的吃油问题,哪怕是平日多苦一点多累一点,也得考虑到以后的长远。
郑学英的话让朱彦夫猛然回到了现实,自从图书室无人问津以后,陈希荣很少再提到图书室的事情,好像家里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那事,只有在背着朱彦夫时,她才望着家里的图书悄悄地叹声气。郑学英看到媳妇如此大度,嘴里也从不再提寿器板子的事,只是一看到堂屋的书架就忍不住心里隐隐作疼。这婆媳两都没有责怨什么,对朱彦夫热心办学的事虽然没有先前办图书室那样的强烈支持,也没有表示过任何反感,还是在心里默默地支持着祝愿着,不希望看到象图书室那样的结果。
“朱老师,张书记在县上给你带好礼物来了。”门外响起了陈希荣的声音,她这几天也调皮的叫朱彦夫老师。
朱彦夫一看,陈希荣头戴草帽,一手拿着草锄一手拎着一篮猪草从院门外进来,并没有拿着别的东西,但嘴里还是忍不住问:“张书记带啥了?”
陈希荣从草篮里翻出几个方正盒子:“这些可都是宝贝,让人家专门送到地头里找俺带给你的,一共四盒。”
朱彦夫打开盒子一看大惊失色:“天,这几天看我晕的,再过五天就要开课了,我怎么把这都忘了?”
纸盒里装的是白色的粉笔,全都是上课用来写字的。朱彦夫这几天一门心事考虑开学的事,竟然把上课要写粉笔字这么重要的问题给忽略了,看到粉笔他才想起讲课写字是最主要的工作,这双假手怎么能写字呢?如果不能站在讲牌前写字,这个老师还怎么能当?自从回国到现在他什么都在尝试着锻炼,唯有提笔写字还是个空白,离开课的日子就那么四五天时间,能在这几天锻炼出自己写字的能力吗?
朱彦夫丢下饭碗,就心急火燎地在墙上开始练习写字,为了锻炼适应站在讲牌前写字的能力,他就取下假手,用两臂夹紧粉笔,双手同时舞动书写起来。擦火柴、翻书页、绑假肢都可以用嘴配合,可写这些字嘴却无法用上,只能完全靠双臂完成。双臂抱着小小的粉笔,按照笔画舞动原来不是那么轻松,双臂除了需要动作高度一致外,还得使力均匀,没有手腕的残臂一点也不灵活,一个简单的字都要双臂付出很大的动作,抱松了,字写不明且粉笔时常落地,抱紧了又常常把粉笔折断。尤其是一根粉笔一个字还没有写完,就落地好几次,摔成了几节,再费力地从地上捡起来,已经短得再也夹抱不住,而双臂也开始酸痛起来。
不攻克写字难的堡垒,还怎么去夜校上课?朱彦夫累得坐在椅子上干着急。时间就是命令,必须抢在开课前掌握一套能够适应自己能力的写字技能。
一枝小小的粉笔伤透了朱彦夫的脑筋,他用细颈药水瓶插上粉笔,双臂抱着挺省力气,可书写起来就不那么得心应手,下力轻重不好控制不说,瓶子太滑,稍不小心就从双臂间滚落;用布条将粉笔缠在小棒子上,感觉比瓶子好使,但特别费事,只要双臂配合稍不一致,不是将粉笔折断,就是写出的笔画歪歪扭扭。时间在焦急中滑过了两天,朱彦夫双臂折腾得又酸又疼,看着墙上写出来的东倒西歪的字,他沮丧到了极点:除了墙上几个变形的字外,差不多把半盒粉笔报销了,如此下去还了得,一年下来得用多少粉笔啊。
听说朱彦夫马上要上讲台当老师了,朱彦花领着三岁多的儿子赵虎也赶来看稀奇。赵虎看着舅舅不停地站在墙边涂鸦,觉得很好玩,就站在旁边昂着脑袋:“舅舅,俺也要。”
朱彦夫心里很烦:“去去去,到外面玩去,别胡闹。”
赵虎看着舅舅身边的粉笔非常眼馋,趁着舅舅不注意就悄悄地偷了一支溜到外面,这小家伙也真会学,就站在院门上涂鸦起来。朱彦夫发现了,心疼粉笔被糟蹋,就赶过来讨要。赵虎胡乱地在门板上画了几下,就用含在嘴里当哨子吹的弹壳来装塞粉笔,朱彦夫眼睛一亮,就连忙要过弹壳,让姐姐朱彦花插进根粉笔试试,果然不紧不松,长短合适,夹抱起来也很方便!
朱彦花看到朱彦夫一脸的高兴,提议说;“用两只胳膊多不方便,俺还有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姐,你说。”
“俺觉得想个法子把弹壳固定住,做个筒子戴在胳膊上,不就能一只胳膊写字了吗?”
“嗯,这个主意不错,还是姐姐聪明。”朱彦夫乐得咧开嘴笑了起来,“这办法好是好,有谁会弄呢?姐夫是木匠,他兴许有办法。”
“木匠不行,要找就找笼匠才行。”
为了解决筒子的问题,朱彦花又连忙去请一个会制木笼的笼匠,照着朱彦夫胳膊做了个筒子,把弹壳固定在筒子顶端,朱彦夫戴着筒子挥着手臂在墙上舞了几下,“毛主席万岁”这几个粉笔字就跃然墙上。
一个困惑朱彦夫好几天的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
朱彦夫一连写了好几个字,乐得心花怒放,他怕浪费太多的粉笔,忍痛歇手,取出好多天没曾动过的收音机,躺在太师椅上,舒舒服服地闭起眼睛独享其乐。


终于到了夜校开学的日子。
这是张家庄的第一所农民夜校,也是淄博市最早的一所由农民自发开办的农民学校,村书记张民熙特别重视,除了卖四个大红灯笼外,还添置了一批防风马灯,又卖了张大红纸,在城里请人写了副对联带了回来。
因为是夜校,经过村里反复研究,便把开课典礼的时间定在夜里八点,意在告诉广大社员这就是以后大家上课学习的时间了。
太阳还没有落山,负责开学准备工作的小狗子便带着几个年轻小伙子来到了学校,把队房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正在大家伙吆喝着准备挂灯笼贴对联时,朱彦夫才夹着双拐神采飞扬地来到这里。
“校长来了,这贴对联的事没有你校长在场指挥可不行,浆糊俺早准备好了,你说咋贴就咋贴。”小狗子乐呵呵地放下手里的扫把,赶忙把对联取了出来。
这是副对开大木门,前几天专门用朱红漆漆过,能照得见人影,门边挂着用红布盖着的“张家庄农民夜校”竖型白底黑字的长型木牌,这字是马县长亲自书写的,由于这段时间的农村会议缠得脱不开身,马县长不能亲自到场祝贺,就亲自赠牌以示贺意。覆盖红布是专等典礼开始掀开的揭牌仪式,老早挂出来是一种气氛的表达。
鲜红的对联在朱彦夫的指挥下贴了起来。上联是:日挥银锄唱和平盛世,下联是:夜舞墨宝写社会新风,横批是:新式农民。四盏大红灯笼高挂在大门两侧,每盏灯笼上各书一金黄色大字:农、民、夜、校。
这种场面,这种氛围,都超出了朱彦夫最初的想象,朱彦夫象欣赏一件新奇的画面,欣赏着这个属于自己的舞台阵地。
教室是一间长方形的大房子,有两个大梁支撑着近七十多平米的空间,两边是对称的四个大木格窗户,墙面也用草泥重新抹过,平平展展,透出一股泥土的清香,在里面随便咳嗽一声,就能感觉明显的回荡之音。教室上空并列着的两根铁丝上,挂着八盏崭新的防风马灯,下面的桌凳是清一色的石板搭建而成,既光滑又沉稳,显得即朴实又具特色,正前方的讲台上摆放着一张新做的带屉式条桌,讲牌是新做的大木版,漆得乌黑发亮。整个教室显得气派庄重,给人以全新的感觉。虽然这是一间老式库房,经过改造以后,已成为张家庄最豪华的最舒适最诱人的公用场所。
这所夜校其实十分简单,没有一间办公室,也没有一间休息室,就是这么一间大教室。
朱彦夫刚从教室里出来,就看见陈希荣挺着肚子出现在场子里:“你也来了,这么早就下工了?”
“下午请假了,半天工分不挣没事,要是你再出啥问题,那可要了人命。”陈希荣不放心朱彦夫晚上摸夜路回家,还提了盏皮纸糊的灯笼来。
“你看你,摸夜路我是行家,你咋就不信呢?就是你不放心,朱彦坤不是也来上课的吗,有他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朱彦夫降低了声调,“你的身子可不敢大意哟!”
“你说得轻巧,不亲自护着你,俺心里不踏实,按对谁也不放心。半天不看见你,俺就有些提心吊胆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朱彦夫心里热乎乎的,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就会狠狠地亲她一下。
陈希荣惊讶地看着这个夜校环境,她真没想到在这样的穷乡僻壤里人们还如此看重夜校,把这个昔日看起来一点也不顺眼的破队房改造得如此壮观。由此看来集体的力量是何等的强大,如果单靠一两个人的力量,说天也不可能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做出这样的奇迹来。她心里暗暗为朱彦夫提议办这个农民夜校感到骄傲,虽然她心里明白丈夫从今天起,天天夜里会雷打不动地来这里为大家作毫无报酬的劳动,但她清楚这就是丈夫在茫茫脑海里找出来的人生坐标,这是丈夫的人生价值的起点,也是丈夫真正生命的开始。在这个新的生命起点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会逐渐加重,为了丈夫的事业,她坚信自己就是最坚实的基石,她乐意象无名小草一样让丈夫这朵花儿尽情地绽开。
西山的最后一道晚霞渐渐淡化,场子里的人越集越多,大家的手里都提着篾制的小灯笼,大家象首次赶夜市一样激动兴奋,充满好奇。随着夜幕的降临,四处八下的小灯笼像萤火,像星星,眨着眼睛,闪烁着光芒向这里源源不断地游移。
大红灯笼亮起来了,“农民夜校”四个大字分外亮丽。
防风马灯亮起来了,宽敞的教室显得格外迷人。
在耀眼的铁花烟火里,牌子上的红布掀开了。
教室虽大,但挤不下这男男女女几百号人,主持典礼的书记张明熙只好把阳台当会台,这不是行政号令的群众大会,能在夜校开业之际得到如此热情地捧场,确实出乎意料。当他高声宣布由朱彦夫讲话时,下面的掌声雷鸣般地响了起来。
朱彦夫夹着双拐走到阳台坎上,准备了好几天的台词早被眼前的热烈场面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清了清喉咙,即兴说:“社员同志们,父老乡情们,我朱彦夫感谢大家,感谢村社领导,感谢你们的热情鼓励,感谢你们对夜校的大力支持,没有你们的支持,就没有今天的夜校。我给你们鞠躬了!”
大家看着朱彦夫弯腰鞠躬,一时弄得不知所措,不知是谁带头拍起来巴掌,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朱彦夫做过几次英雄报告,他认为所有的开场白都无法替代此时的激动心情。今天他的身份不同了,他既是这里的名誉校长,又是这里的代课老师,这一切对他都是崭新的感觉,一种呼唤渴望的实现,让他失去了心理的平静,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大家都知道,大家也看到,我没有手,也没有脚,我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有一双灵巧的双手,能从事你们想做就做的事情;我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有一双能随心所欲走动的双脚,想走多远就能走多远。你们拥有健康的体魄,你们可以用你们的勤劳身体来改造世界,你们可以用你们智慧的双手来创造神奇的未来。我是一个废人,我不愿躺在椅子上耗费生命,我不能象你们一样去改造世界,我也不能向你们一样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职业,今天,能站在这里借我们的夜校,把我的浅薄文化知识转化给你们让我们共同学习,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光荣。我们都是农民,我们都是与泥土打交道的人,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大字不是一个的文盲,今天,我们来学识字认字,学会算账记账,我们不是为了当官,也不是为了当秀才摆身价,我们为的是做一个新社会新农民,为的是不当睁眼瞎。”
朱彦夫指着大门上的对联:“这是张书记请人为我们夜校书写的对子,上句说的是我们白天劳动,下句说的是我们夜里学习,写得相当的好,具体的意思在以后上课时我会解释。”朱彦夫回过身继续说,“稍微年长的都知道,我朱彦夫没有上过一天学,参军前也是扁担大的一字也不认识的大文盲一个。学字难不难?主要是看你愿不愿意学,你不愿意学就难,你愿意学就不难,这是我的体会。我开始到部队,我的指导员就让我学习识字写字,我满脑瓜子装的就是报仇上战场杀敌人,一个很简单的字,就是认不了写不会,不是字难写难认,而是自己没有用心思。后来,看到一个个战友牺牲了,指导员用本子记下了他们牺牲的地方记下了他们的名字,我从那天起就受到启发,决心跟着指导员学习文化。在那种战争年代不是行军就是打仗,不可能有这样的学习环境,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坐下来学习,只要想学,就会有办法,行军时,指导员把字写好了帖在前面战友的背上,边行军边看边在心里默记,一天学一个字,日积月累,就在不知不觉中学习认识了很多……”
前来的大多数人都是来看热闹看稀奇的,并没有打算学习认字识文化,朱彦夫讲了很多自己学习文化的体会,让大家不觉得学习文化有多么为难,朱彦夫又讲了许多不认识字的尴尬笑话,使大家在笑声中得到了启迪。朱彦夫告诉大家,学习识字开始很简单,用不着花钱卖纸卖笔,这里的桌子全是石板,就是最好的写字板,用指头蘸水就可以代替笔墨,既简单又实用。
“朱老师,用口水可以不可以?”一个年轻人开起了玩笑。
“只要你不在乎,用鼻涕都行。”朱彦夫笑着回答。
气氛一直很热烈,最后进入参加夜校报名时,竟然有一百多人。为了保证大家伙解除天天摸夜路的繁琐,又保证教室的充分利用,朱彦夫决定按照大家住居的位置将夜校学员分为三班,以农历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作为各班上课时间。
散会时分,几百盏小灯笼不约而同的点燃,像无数的星星聚成的一片光明,照亮了整个夜校,照亮了这片愚昧了几千年的土地。点点灯火向四面八方飘散。这道奇特的的星光闪烁,伊始在张家庄的夜晚。这道亮丽的夜景让朱彦夫心潮澎湃,久久不舍,犹若梦幻,宛如星空的灿烂灯火,升腾着他的想象和信念,他似乎发现自己又长出了一双大脚,这双大脚铿锵有力,能率领着星灯丈量家乡的未来。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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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20 00: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柳老太太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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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21 20:50:45 | 显示全部楼层
[s:13]谢谢柳柳[s: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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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23 00: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90楼娴云于2008-06-22 22:00发表的 :
建议字号再略大一点儿,不让老奶奶们看么?


还没抱孙子,就当起老老奶奶了?过几年再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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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23 10:39:45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好楼上的,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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